觉得自己很懂古代,很懂封建制度,很懂权力。
真的直面皇权的时候才惊觉了天真。
封建皇权社会里,妄想法治社会的安全和自由,还以为可以兼得。
怎不是天真。
殷莳闭上了眼睛,感到强烈的挫败。
沈缇不再说话。
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斟了一杯又一杯,将那盅酒喝干。
让她自己消化。
到她晃晃酒盅,再倒不出来一滴,他伸手去接过了酒盅。
“你说的话,我并不赞同。”沈缇坐下,把酒盅放下。
殷莳看他。
“你说人生终是独行。”沈缇道,“我不赞同。”
“正为了不独行,所以有婚姻。”
“婚姻中,自有不幸者,但世间更多夫妻是相濡以沫,互相陪伴扶持着走过一生。生同衾,死同穴。”
“便有先失偶者,亦子孙满堂,享天伦之类。”
“婚姻,便是为了不独行。”
殷莳不说话,只看着他。
沈缇叹息:“可是莳娘你,不信人间真情。”
殷莳道:“因为我更信等价交换,利益均沾。”
沈缇道:“你这脑子,实不该在内宅,该当去做官。”
他叹息:“这是我的错。莳娘初婚,便遇我与冯氏,三人同行,怎敢信真情。”
殷莳道:“也不是你,是我从来就不信。”
沈缇摇头:“我未能使你改变想法,相信真情,便已经是我的错了。”
“好在,如今大家都已解脱。”
沈缇站起来,整整衣襟,一揖到底,肃然道:“莳娘,我欲求娶你。”
“愿意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你入门,重新来过。”
“此一生,我尽我所能,予你你想要的日子。尽我所能,让你于婚姻中,可以‘由己’。”
殷莳嘴唇动动。
沈缇止住了她的话:“莳娘不要急于拒绝。”
“莳娘如今正有三年时间,可以考察、审视、思量。”
“请,三年之后,再答复我。”
沈缇的眼睛如潭水,殷莳仿佛能从里面照见自己的影子。
一个年轻的女子。
很年轻啊。
面颊饱满,肌肤紧实,嘴唇水润。
或许,该摆脱上一世了。
一世有一世的活法。
“时间和距离,最能改变人。”殷莳道,“你轻易就说出三年。你以为三年之后还能坚持初心。但更可能的是,三年之后,你已经改变了想法。”
沈缇道:“你也不要总是把你那套对人的理解度测,套在我身上。”
“叫我‘小孩儿’的时候,以为自己有多大?”
殷莳笑了。
似哭似笑。
但沈缇能感觉道,她的情绪已经恢复。
她说:“那你就离我远一点。这三年,让我一个人思考。也给你自己时间和距离,远离了我,你也才能看得更清楚。你我一直纠缠,陷入其中,是没法脑子清醒地去判断的。”
“能做到吗?”
她的嘴角勾着,似挑衅,似嘲讽。
一如当初她把那件带血的中衣丢给他,擎着灯看着他。
可沈缇已经不是那时候心脏怦怦乱跳口干舌燥的少年了。
他思索片刻,允诺:“可。”
“我将不来打扰你。”
“待三年后,我们再谈此事。”
“彼时,莳娘给我一个答复。”
他伸出手。
殷莳站起来。
阳光下,三击掌。
宛如当年。
又过了几日,算着时间,赵禁城应该下葬了。
殷莳因为身份不宜露面,也不能去送他一程,只能在家里遥祭。
很快,她等来了四民和长生。
四民和长生不是两个人。
赵禁城给他们两个都娶了妻子,他们还已经生了孩子,是两家人,头上绑着孝带来投靠殷莳。
殷莳一身素服立在阶上,看着他们领着妻儿,眼睛通红。
长生的脸上甚至有伤。
殷莳问:“怎么回事?”
四民道:“与高长树动手了。”
赵禁城的噩耗送到赵青那里,赵青是直挺挺地昏过去的。
待醒来,整个人觉得脑子里都是空白。
觉得像做梦。
直到四民长生接了遗体回来。一切才突然真实了起来。
巨大的悲伤攫住,赵青哭得喘不上来气。
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本来就挺着一个大肚子,旁人如今最怕的就是她,都哄着劝着,只让她躺着休息。
外面的事情都是四民和长生在操办。
高长树冷眼看着,心思浮动,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灵棚搭起来,全府素缟,披麻戴孝。
但门前清静。
人死如灯灭,赵禁城不仅没有根基,更没有子嗣继承他的人脉。他的权势随着他本人的死亡烟消云散。
来吊唁的人不多,都是潜邸旧人,如冯翊这样的,一起跟着信王进京的。
幸而有天使至,皇帝追封了赵禁城为忠勇侯,爵位可袭三代。
不仅有永业田,还有丰厚抚恤与赏赐。
因赵青肚子大,天使特许赵青不跪。
只可恨,圣旨明言,侯爵之位暂由赵青挑起,待有男嗣,便传男嗣。
尤其规定,承爵者赵姓。
恨得高长树扼腕。
差半步登天,半步。
待天使离开,宾客散去,府邸里冷冷清清。
赵青浑浑噩噩。
什么爵位,什么子嗣,她只想要爹。
爹没了,赵青像丢了魂。
高长树却抖起来了。
他是未来忠勇侯的爹。忠勇侯别说还没出生,便是出生了也是小屁孩子,是他儿子。他虽没有侯爵之位,这侯府已经被他视为己物。
第一步,就是要夺权!
赵家的产业和钱,根本不在赵青的手里,是被四民和长生两个贱仆把持着呢!
这以后都是他的!
谁知道,四民骨头很硬,就是不交账册和钥匙。
也不是不交,是不交给高长树,他要交给赵青。
“这是赵家的产业,自然要给大娘!”四民道,“待大娘精神好些,不劳姑爷操心,我全给大娘!”
高长树大怒。
如今赵禁城不在了,他怕什么:“刁奴!敢欺主!来人,给我把他绑起来!”
然而四民和长生素来有威信,反倒是高长树在赵青跟前哈巴狗一样,没什么人尊重他。这一声命令下达,仆人们哼哼唧唧,就是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