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齐昀的屋子勉强还算得上宽敞。现如今已经完全开春了,原本蒙在窗棂上的布给掀开。
天亮之后,光亮和人声一路都从窗棂那儿进来。
齐侯想要给他一个教训,所以下手也格外不留情。背脊那儿开始是钝痛,到了此刻已经只剩下麻木了。
齐昀趴在卧榻上,听到门开启合上的声响。
他偏首去看,见到杨之简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齐昀手掌撑在榻面上就要起身,被杨之简搀扶住。
“我说有公务要向长公子禀报,所以就让我进来了。”杨之简搀扶住他的手臂,往他背后看了一眼。
后背的衣物洁净看不出来什么,但是萦绕在鼻下的血腥做不得假。看来传闻是真的,齐侯昨日真的是暴怒了。
“长公子。”他扶着齐昀坐好,也顾不上和他寒暄,径直开门见山,“长公子就答应了君侯吧。”
这事他看出来了,齐侯的性情暴躁,不管对错,容不得下面的子女对他有半分忤逆。
若是齐昀再执意对抗下去,结果如何,他也不好说。
虽然齐昀现如今是诸子里最有才能得一个,但是君父君父,先是君,再是父。君主高高在上,不允许有任何的忤逆。
何况齐侯也有好几个儿子,真要打死了,恐怕就算心疼,也有限。
“你说什么?”齐昀眼眸盯住他。
“昨日的事,属下都已经得知了。此事长公子先答应君侯。”他顿了顿,“知善也是这么说的。”
第101章
“长公子,”杨之简望着他满眼的惊愕,径直说下去,“大局定下之前,触怒君侯并不明智,所以暂时和君侯服软才是上策。”
杨之简深知上位者格外喜好颜面,所以又寻了别的说辞,来让人心里好过些,“欲成大事者,需得便宜行事可曲可伸。”
这话没让齐昀面色有任何的改善,他双目牢牢的钉住杨之简,“这话也是她说的?”
杨之简摇头,齐昀神色才有片刻好转,又听他道,“知善原话不是这个,但是她也要长公子以大局为重,不要因为儿女私情而坏了大事。”
齐昀听后,面上一片默然,眼里可见的空洞。
“你要拿这种话来骗我吗?”齐昀冷声问,他抓住杨之简的手腕,嗓音冷厉起来,“我待你不薄,为何要用这种话来蒙蔽我!”
齐昀的手劲格外大,杨之简强行忍住手腕的剧痛,“长公子冷静。我和知善是一同长大的兄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那话是她亲自说的。”
说完,握在腕上的力道比方才更大了好些,几乎有手骨都要被齐昀给捏碎的感觉。
杨之简忍下手腕处的疼痛,静静地和齐昀对视。齐昀望着杨之简平静的眼睛,嘴唇颤抖起来。开始的时候只是轻微的颤抖,而且杨之简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但他躯体上的颤抖清晰的传了过来。
“长公子?”杨之简心下觉得不妙,压低了声量,小心的觑他。
他脸上和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她即使不是你亲生妹妹,但也和你一同长大,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她!”
杨之简吃了一惊。
齐昀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你骗我,除非亲耳听到她说,否则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杨之简万万没料到,眼下竟然是这幅局面,明明齐昀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番表态。
“长公子?”杨之简靠近了一步。
“让她来,让她亲自来!”齐昀咬着牙,胸腔里气血翻腾,连带着口齿里都已经尝到了腥甜。
“她若是不来,你一个字我也不信!”
杨之简正想要劝说,突然闻到已经浓厚几分的血腥,当即他就变了脸色,去看齐昀的后背。见到原本完好的背部,背后衣物上,竟然已经洇出血来。
他顾不上继续劝说齐昀,当即奔出门外,让门外看守的卫士去叫医者来。
齐侯没有放话说不管长子的死活,所以杨之简一奔出来,卫士们就立即请了医者来。
昨晚上齐侯打完,见着齐昀竟然没有低头,丢下木杖就走了,也没让医者过来上药。
杨之简见着医者把齐昀外袍脱掉之后,内里中衣背上都是血迹。
他吓了一跳,一时间杨之简不知道该说齐侯下手之狠,还是该敬佩齐昀的忍耐力。毕竟方才他进门的时候,齐昀脸色除却苍白一些之外,看不出什么别的异样。没想到衣袍之下竟然这么严重。
内袍已经被血给粘黏住了,医者没办法,只能撕下来。要不然接下来根本没办法进行。
杨之简见多了厮杀,在一旁闻着散发出来的血腥,也还是有些不适。
医者的手再怎么轻,把衣料从伤口撕扯下来,依然是痛的。
杨之简见着齐昀的额头上落下豆大汗珠,却依然咬牙不吭一声。现如今先止血治伤要紧,至于痛不痛,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
药童已经抱着捣碎的药草进来,医者看了下就把捣碎了的药草仔细敷在那已经淌血的伤口上。另外有些已经红肿还没有破溃的地方,医者用针把内里的淤血放出来,放任淤血在内,到时候说不定伤口都能溃烂掉。
忙活了好久终于处置伤口完毕。
医者叮嘱尽量静养,不要有过多劳累。
送走医者,齐昀在那儿一言不发,杨之简叹息,“知善也是为了长公子好。”
齐昀闻言,眼眸动了下,转过来勾住他。杨之简被他看的浑身发凉。
“我说的都是真的,长公子应该分辩的出来是不是谎言。”
齐昀心口处像是被捅了一刀,刀子捅进去,拔出来。鲜血从伤口里迸溅而出,带出了躯体的热量。
他只觉得手脚冰冷,只能死死咬住牙关。他当然知道杨之简没有说谎,但是他宁可骗自己那不是真的。这便是过于聪慧的悲哀,哪怕想要骗自己,都难以办到。
“我不需要她为我着想,她——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将我放在心上过?”
杨之简愣了下,摇头说不,“长公子和知善也相处过,应该也明白她的做派,若是真的不放在心上,恐怕连开始都不会有了。她只是真的担心公子罢了。”
齐昀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
“我没有想要放弃,只是一个晚上,她就让我顺从父亲的安排。”
不用一个晚上。杨之简心道。他说完那话,不过是两息的功夫,她已经做出抉择了。
“长公子还请体谅她。我们兄妹人微言轻,在君侯面前,什么都不是。知善也没有什么本钱来助公子对抗君侯。”
齐昀知道杨之简说的都是对的,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直接对抗父亲。甚至,他都不能将自己的心意清楚明白的和父亲说。他不能去格外责怪她什么。
但是心底里总希翼着,他在对抗的时候。她能陪在身侧,哪怕什么都不说,那么都不做,他都甘之如饴。
“知善希望长公子能好。”杨之简说着,拿过放置在一旁的外袍给他披上,“长公子难道真的不知道?”
“现如今的局势,容不得有差错。一旦真的出差错,不仅仅是长公子,连着我们兄妹也要死无葬身之地。这里头的利弊远比儿女之情重要的多。知善就是知道这个,所以才让我来。”
齐昀扯了下唇角,“除了这个之外,她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也不敢多说。”
杨之简言语里有叹息和愧疚,“作为兄长,我不能保全她,哪里来的脸面继续留在那儿。”
“现如今公子虽然身处高位,但是还没有到完全到所有事都能自专的地步。”
杨之简声量压的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在长久的缄默之后,齐昀涩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杨之简也不知道适才那话,齐昀听进去了没有。他那话几乎已经是完全挑明了。只要一日没有登上那个位置,那么齐昀就一日不能随心所欲。
而登上那个位置,是要有一定的退让。
“属下告退。”杨之简知道言多必失,所以齐昀那话一说,也没打算继续留下去,立即起身离开。
杨之简离开之后,所有的动静随着门板外离开的脚步,一并全都退去了。只有他一人留在那。
齐昀痛苦的皱眉,身子蜷曲,将脸埋到自己的双手里。
齐侯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都已经黑了。齐侯性情暴烈,除非大事上的逼不得已,否则都是立即就要看到结果。
齐侯踏入屋子,就见着已经站在那儿拱手行礼的齐昀。屋子里药味浓厚,他也没想真的把人给弄死,也无所谓了。
“昨日挨了一顿打,清醒点了没有?”
齐侯问。
昨夜他亲自动手,暴怒之下,没有半点手下留情,每杖打一次,他都要问问齐昀到底答应不答应。
直到他打到手掌发麻,手臂都使不上劲,也没有听到齐昀的一声痛呼。
这让他颇有些赞赏。
不过事情他都分得清楚,不会因为这点赞赏,就让他这么躲了过去。
齐昀不言,齐侯见状嗤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话,就可以了?”
“儿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齐侯笑了一声,“你不傻。”
“婚姻之事,原本就是父亲做主。轮不到你自专。我听说你私下和其他女子有往来。这是你私事,我也不会问什么。”
“不过娶妻之事,由不得你自作主张。”
齐侯冷笑一声,背手看着他,“我已经和许倏已经定好了,择日纳彩,问名。”
齐昀牙关咬紧,几乎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全都集聚在紧咬的牙齿上。
“不甘心?”齐侯弯腰下来问。
齐昀抬首,双目和齐侯对上,“多谢父亲。”
齐侯突兀大笑,“不甘心就对了。”
说着手掌重重的拍在齐昀的肩上,手指攥紧拿捏他的肩骨。五指收拢的时候,指掌下已经属于成年男人的骨相让齐侯愣了下。
面前的长子,早已经不是当年那副瘦弱模样,在不知不觉里头已经长成了。
甚至已经超过了他。很快齐侯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鼻子里嗤笑一声。他掌心用力,将他的肩骨重重的压下去。
这是父子之间的相争。
他要让长子,对父亲绝对的服从。
手下的骨头越硬,他就越是要压下去。
瞬间,那和他对峙的力道不见了,坚硬的肩骨顺着他的力道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