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面玄底朱漆屏风挡在门前。上面用朱色描绘着孔丘弟子三千的故事。
屏风之内光下骤然黯淡下来,一株偌大的铜灯树烛台上全都是点亮的烛火,乍一眼整个铜枝树上灯火摇曳。
烛火再明亮也比不上日光,屋内的竹簾放了下来。竹簾前的不远处放着供人坐下的枰。
借着烛火的光亮郑玄朗看见竹簾后的身影。
他抬手行礼,“臣见过长公子。”
竹簾后的影子动了动,“坐吧。”
郑玄朗在枰上坐下,不等竹簾后的人发问,他主动道,“事情已经办妥当了,臣不负长公子的嘱托。”
他原本不在出使的名单之列,是齐昀将他加进去的。
齐昀十来岁就跟着父亲出入军中,处置政务,安插人进去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办成了?”
竹簾后传来齐昀的话语,郑玄朗微微抬头,一段时日不见,竹簾后的人好像清减了些许,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清颧。
他应声说是,“而且荆州刺史被刺杀,臣恰好在路上等到了杨使君兄妹。”
“我当时看荆州刺史的做派,他有心完全挣脱豪强的掣肘,但是太过心切了。以至于人得罪了一大圈。”
竹簾后的人影摇了摇头,发出的轻笑里也满是感叹。他看的出来荆州城内的弊端,所以选择了静观其变,当初叔父要是听他的劝,不要一味求冒进。也不会落得个兵败身死的下场。
虽然荆州那边话说的好听,颜面也给的齐全,可是邺城上下谁不知道他死的不光彩。
“臣当时得知那些人的筹谋,也是吓了一跳。”
郑玄朗到了荆州之后没有闲着,另外安排人去收买那几家豪强当家家主身边的奴仆。收买这些小人,远比去收买那些有职务的容易。
那些奴仆时常侍立在主人周身,主人家里密谈的时候,即使支开左右,只要负责守卫的奴仆做手脚,不顾命令上去偷听,总能有所收获。
郑玄朗也是这般得知何家的那些谋算,他临行前被长公子叮嘱过,要去拜见杨之简以及那位女郎。
即使没有明说,他也能洞察到长公子话语下的意图。
他明了为君者有许多话是不会明说的,这就要臣属们闻弦知雅意从中体会了。
所以他选择袖手盘观,另外提前安排好守在道路上,等着杨之简领着他那位女弟出现的时候,恰到好处的前去施以援手。
他的计谋实现了,也成功将这对兄妹带到了邺城。如果要说里头有什么不顺利,那就是那位女郎,敏锐的过分了,才从逃出生天,就觉察到这里头的不对。
“你辛苦了。”竹簾后的人温声道。
说罢,拍手让外面的人送酪浆进来。
北方多养牛羊,也喜欢饮用牛羊乳制成的酪浆,觉得是大补之物。尤其是冬日里温热了喝,更是温养身体。
外面守着的执事亲自把热好的酪浆送到郑玄朗手边,又垂首退了出去。
他们说话的时候,所有奴婢全都被屏退,执事亲自在门口守着,免得有奴婢私下偷听的事。
“臣不敢说辛苦。”卮中的酪浆滚热,热意透过了卮直接渡到了手上。
“我知道你辛苦,这种客套话就不要说了。”
郑玄朗见到竹簾后的人靠在凭几上,“现如今已经将人安排好了?”
郑玄朗说是,“臣已经将他们兄妹安排在别邸里。”
他听到竹簾里嗯了一声之后,小会没有其他的话语。
“长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向君侯引荐?”
杨之简出身寒门,或许说寒门都有些高抬他了。但是这样的出身也有好处。没有家族的依靠,就要另寻靠山。没有靠山就是浮萍,根本长久不了。
如果杨之简得了长公子的引荐,那么日后不管他多受重用,对长公子这儿他还是要偏倚些。
齐昀对郑玄朗这话有些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他引荐给父亲了?”
他隔着竹簾都能看到郑玄朗面上的错愕。
“难道你觉得,引荐他给了他天大的好处之后,他就一定会死心塌地给你办事?”
有时候不得不说,世家子再如何平易近人,还是有着世家的傲慢。对人心参透不了。带着出身的居高临下和自以为是。
难道不是?
这话郑玄朗有眼色的没有说出来,只是保持沉默。
他的出身让他说不出‘臣愚钝’这类话,治好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竹簾内的人把话给说下去。
“人心是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东西,今日的确是真心实意,感恩戴德。时过境迁,掉头就忘。”
“尤其不仅仅是他,那位女郎也是不容小觑。”
郑玄朗听到竹簾里话语里已经有了笑意。
“女郎?”郑玄朗有些诧异,想起救下他们之后,那位少女冷不丁的一句话,险些让他下不了台。
幸好她之后很有眼色的没有再提了,才把这事给敷衍了过去。
“她看似一团和气,最会审时度势。其实内里脾气爆裂如火。她都这样了,作为兄长的杨之简,又能偏到哪里去?”
郑玄朗以为这话是说杨之简,谁知道一句话听完,他满心错愕。
这干那位女郎什么事?难道看中的不是杨之简吗?
第034章
“长公子的意思是——”
郑玄朗现如今越发拿不准竹簾内的人的想法,他原本以为长公子盯上的是杨之简,可是现如今听起来,杨之简倒像是附带的了。
长公子此人自小都是一团温和和煦,待人如同春风拂面。可就是因为如此,所以长公子心里到底想什么,谁也没有本事拿的准。
“人要掌控在自己手里,那才是最放心的。放出去了,即使手里还拉着一条线,总也不怎么放心。”
郑玄朗垂首做出洗耳恭听状,他现如今也不知道长公子说的到底是杨之简,还是那个小女子了。
他也没听说长公子会和属下谈男女私事的爱好啊。
“让杨之简直接到我这儿。去父亲那儿,恐怕一时半会的他未必能熬出头来。”
和荆州刺史不同,齐侯齐巽的身边能人不少,还有另外的从祖上三代开始就一直侍奉他们家的旧臣,这都还没加上另外的例如荥阳郑氏等名门望族。杨之简一个没有门第的人,到了这里头,光是论资排辈就能熬到头发花白。
更别说能得重用了。
“原来长公子是想要杨之简收为己用。”
竹簾背后的光影动了下,似乎是人又换了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坐着,“不然我不用费这么大的功夫。”
“这事你办的很好。”齐昀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我原本的构想,至少要过上一段时日,人才能过来。谁知道这么快竟然办成了。”
“臣也是顺势而为,”郑玄朗知道功劳不能全捞在身上,哪怕事情真的是他做的,在君上的面前,自己最多只能将功劳算上七分。
“这是天意,臣不敢居功。”
“你的功劳我记得的。”齐昀仰首,他眉眼看着像是画工用细腻的笔触描绘而成,不过因为过于细致,所以看着多了几分咄咄逼人,少了几分亲切。现在他满脸感叹,又将这天生而来的疏离给融化了好些。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只有你们兄弟两人留下来。如果没了你们,我就犹如被砍去了左膀右臂。”
“长公子言重了。”郑玄朗赶紧的直起背脊,正坐的姿态即使臀下有支踵撑住,也是极其不舒适。
“这原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
齐昀把最后四个字轻轻品咂了下,脸上浮现些许笑,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分内之事。也没有那么多老实人。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尤其是世家大族,嘴里满是忠心,听听就好,完全不必当真。
“那等两人休整好了,臣再领过来让杨之简拜见?”
这个是通常的安排,齐昀却在里头听出了别的意思,“他们两人路上得病了?”
“是那位小女郎,身体娇弱,舟车劳顿犯了旧疾。臣已经安排疾医好生照看了。”
齐昀有些奇怪的皱起眉头,他印象里,那个少女一直都是暗藏尖爪,面上的柔顺妩媚是她的伪装。若是真的信了,指不定就能被她猝不及防的来上一下。
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生机勃勃的,即使是在鲜血四溅里头,他也没见到她有半点退缩。甚至还能跑过来,提着手里灯照亮他手里提着的头颅,来震慑四方匪徒。
这样的小女子,他算是头回见。嫡母慕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骑射娴熟,曾经带上人杀入仇敌家,把齐巽给救出来。
但是她眉眼里没有慕夫人那般的坚不可摧,如同楚地的山水,朦胧着柔软的雾霭,缱绻婉转间,将人的眼还有人的心轻巧的攥在手里。以至于生出了错误的判断。
她的脸上和那副身躯全都洋溢着蓬勃的活力,在冬日里和一团火似的。
这样的人,他是想象不出她生病难受是什么模样的。
“好生照看。”
他提了这么一句,郑玄朗俯首称是。
郑玄朗迟疑了下,“臣不在的这段时日,玹公子没有什么举动吧?”
他口里的玹公子是指齐侯的侄子齐玹,齐巽早年的时候还不是齐侯,身上挂着五郎将的官职,占据的也是从祖父那儿开始传下来的地盘,不算大也不算小。想要往外扩展,没有那个实力。在诸侯里,齐巽算不上太有实力的。
但齐巽年轻的时候却生的样貌十分俊美,以至于让豪强出身的慕夫人一见倾心,不顾父母阻拦嫁给了他。世道纷乱,齐巽不会偏安一隅。时常有征战,慕夫人带着娘家人全力帮他。有好几次,还是慕夫人和她几个兄弟领兵把齐巽从危难里救出来。
慕夫人在那几次带兵救人里意外受伤,不能生育。齐巽愧疚难当,也不纳妾,干脆把侄子过继来当做嗣子,让慕夫人抚养。
然而谁知道男人的愧疚只能维持几年,当他遇见了齐昀的生母虞夫人,原先的愧疚顿时成了障碍,等虞夫人生下长子之后。齐巽将侄子退还回去,把五岁的齐昀交给正妻慕夫人抚养。
那会儿齐玹也已经十一二岁,这个年纪在诸侯家几乎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何况之前还有士族支持他。
将人退回去,恢复原来的伯侄关系,留下了不少的隐患。而且比起半路母子的齐昀,显然亲手养大的齐玹才更得慕夫人的心。到了如今,齐玹与齐昀隐约有争锋的影子。
齐昀摇摇头,“我整日在这养病,外面如何我也不知。”
郑玄朗知道齐昀既然这么说了,那自然是没什么大事。
他浑身上下一松,面上的笑容浓了许多。
“那臣就可以放心了。”
说完这个,又说了一些平日里的小事。齐昀的姿态比方才要随意许多,引得竹簾外的郑玄朗也放松下来。
像是少年时候,两个结伴一起纵马打猎一般。
等那边的箭漏上的箭羽往下沉了好些,齐昀才整个人往背后靠了些许。郑玄朗知道到了该告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