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里全都是发自肺腑的关心,“府君实在是可惜了,胸有沟壑,又有雄心壮志,却死于小人之手。着实让我悲叹不已。”
说完郑玄符还见着齐昀长长的叹出了口气,像是真的伤感。
郑玄符忍不住笑出声,他这段日子就住在齐昀的府邸上,两人算是日日都对着,那边荆州刺史身亡的消息传来,这人该吃吃该睡睡,没什么格外的反应。倘若真的要说什么,就齐昀每日还多用了半碗的膳,估摸这多用的半碗就是对荆州刺史的祭奠。
荆州刺史若是知道,怕不是要从湖里头爬出来。
他这笑声格外的明显,霎时枰上坐着的几人全都望着他。齐昀神色不动,杨之简有些惊愕,郑玄朗盯住他的目光,恨不得从他身上给活活剐出个洞来。
“我、我最近受了风寒,嗓子格外不适,”郑玄符说着手掌握成拳头,压在唇上用力咳嗽两声。
他如此卖力掩饰,齐昀转头过去,只当是没看见他,继续和那边的杨之简说话。
杨之简是个聪明人,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和齐昀道,“府君之事,我是半点没预料,也不知道现如今荆州那边如何了?”
“听说何氏一门想要扶持别支上位,但是被府君的叔父起兵推翻。”
刺史和大族们都是相互携手,但也不是什么事都交于大族,例如军权都是牢牢掌控在自己和亲族之手。
何氏当初行事铤而走险,现在也知道冒进的后果了。大族即使有佃户,但比起州府兵来说,也只是比农夫强点有限。
杨之简听齐昀说完,脸上流露出些许解恨,“如此就好,他们何氏一门不忠不义,若是丧命,也是告慰府君的在天之灵。”
齐昀含笑点头,“是啊,作乱犯上者必会重加严惩。否则这世道还有天理吗?”
他说完轻轻的拍了拍杨之简的背,“所以使君也要放宽心,多多加餐。一段时日不见,今日再见使君已经瘦了许多。是为了府君之事茶饭不思吧。”
郑玄符听着齐昀的话,莫名想着,为什么茶饭不思就是因为荆州刺史的事呢。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若是说了出口,不说齐昀那儿,兄长怕是会亲自出手把他给提溜出门去。
杨之简叹口气点点头,“多谢长公子宽慰,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现如今我就只想亲耳听到何氏一门的下场。”
齐昀点点头,“他们的下场应该不远了,这种不忠不义之徒,已经没了立身之本。不死何为。”
他说罢,看了看外面,侍立在门口的执事立即会意,拍了拍手。不多时几个婢女手里捧着漆卮进来。
照顾到杨之简的习惯,上来的都是温热的槐花蜜水,而不是邺城权贵喝习惯的酪浆。
说了好久的话,放在手边的漆卮里的水也早已经凉了。正好换上新的,喝几口润一润喉咙。
“不知我可可不可以去使君住的地方看看?”
齐昀突然道。
郑玄符一口蜜水真的呛在了嗓子里,咳嗽了几声,被郑玄朗拿刀剐的眼神瞪着,他指了指嗓子再也不管其他,咳嗽了好几下。
他说呢,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杨之简?果然还是有别的用意。
齐昀都这么说了,杨之简也不能贸然说不能,他只能点了点头。
齐昀没打算带上许多人,在这宅邸里浩浩荡荡的来去,只和杨之简还有郑家兄弟两人就起身了。
齐昀叮嘱的事,郑玄朗办的极好,对杨之简和晏南镜也是礼遇。
两人所住的院落毗邻,只有一道门隔着。
齐昀一行人才到杨之简的住处,那边院子里的晏南镜就已经听到了那边的动静。她起身一看,就和齐昀碰上。
齐昀看上去焕然一新,他不重衣饰,只是着士人常见的长袍。只是发鬓整理的格外干净利落,让那张面容越发出众。
他是一众人里身量最高的,又走在前面,就算是想要装作看不到都难。
他见着晏南镜先是一愣,而后浅笑开口,“知善女公子许久不见,安然无恙?”
晏南镜早就知道他来了,却没想到齐昀能到这儿来。她下意识去看他身边的郑玄符。只见着郑玄符在一旁脸上绯红,看着像拼命憋什么。
“多亏长公子出手相助,我们兄妹才能逃脱何氏一门的追杀。”
她说着就要抬手给他行大礼,却被他一声制住,“止住。”
“故人相见,理应……”
那双泛着浅浅清辉的眼睛眨了眨,没能想出这话要怎么说出来才能妥善。他干脆也就不说了。
“已经许久不见了,那些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了。毕竟在下也不是为了专程见女公子感恩戴德的。”
第036章
晏南镜看向面前的齐昀,方才不过是些表面上的客套罢了。她站在那儿,看着齐昀带笑的脸。
许久不见,那张脸还是和初见的时候一样。似乎他除了杀人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幅温雅模样。
“长公子好几次出手相救,每次都是大恩,虽然说大恩不言谢,可要是真的连嘴上说几句都不的话,那恐怕绝对不行的。”
“长公子可以不说,但是我却不能不提。”
说罢,她抬手对着齐昀就是一拜到底。
齐昀眼角余光暼了一眼旁边的杨之简,他们不是亲生的兄妹,所以就算是由同一个养父抚养长大,两人的性情做派还是不通。杨之简性情活泛,不过还是在士人的框架内。但是她,可以藏起所有的爪牙,露出极其妩媚温婉的姿态,然后猝不及防的给人来上一下。
所以当初他嘲笑郑玄符,竟然只是看到了她面上的那一层浅薄的讨好,便是以为她曲意逢迎。
她若是曲意逢迎,恐怕所图的不小。
初次相见的时候,他一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手持刀逼住她。她回首望他的时候,除却突然被打得手慌脚乱的换乱,但是两眼在烛火下亮的惊人。
他浑身血腥,一路带着从包围绞杀里逃脱出来。而她眼底干净纯澈,连着身上粘上的炭火气都是干净的。
她看着他这个闯入者,像是看一块随意逃进来的野兽。
“一块儿四处走走吧。”齐昀朗声道,看了一眼身后的郑氏兄弟,还有杨之简。
“今日难得的好日头,那就依照长公子所说。”郑玄朗道。
这个宅邸不小,除却供人起居的房舍之外,还修建了好些风景。只是碍于地方大小,修的不怎么壮阔罢了。
宅邸后方特意修建了个小湖泊,上面照着曲水流觞修了一条木栈道,曲曲绕绕在水面上一路盘旋开来。栈道并不是她在荆州常见的那种打上木桩铺上木板就简单完事了。而是细细致致整整齐齐的一路排列,上面髹漆,日头一照,髹漆过的栈道上折出一片耀眼的光辉。
漆器名贵,拥有漆器的多少其实也是衡量财富的多寡。郑氏这儿,除却那些有专门用处的漆器,连着水上栈道都是这么大手笔,简直让荆州的许多豪强都望尘莫及。
晏南镜疑心郑玄朗怕不是故意的,之前郑玄符的言下之意她已经听出来了。只是给她装作不知道给搪塞过去了。
她知道,像自己和杨之简这样的出身,仅仅凭借自己就想要出人头地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在荆州的时候,是靠在荆州刺史门下。现如今也要重新再谋求一个靠山。
荥阳郑氏的名头响亮,百年簪缨的家底不是说笑的。但晏南镜却不觉得,靠在郑氏的手下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她在荆州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大族是个什么模样。
士族对于门客僚属,与那些佃户没有区别。呼来唤去,简直就是和对奴仆一样。她知道杨之简的傲骨,要他奴颜屈膝的跟在郑氏门后,随时等候郑氏发号施令。恐怕是要比杀了他都还要难受,所以她对着郑玄符的那些暗示,只当做听不明白。
栈道上漆面被日光照的熠熠生辉。她笑着往杨之简那儿看了一眼。
杨之简唇角带着得体的笑,拢着袖子,看不出多少真实想法。
“到这儿了,都各自走走吧。”齐昀突然道。
郑玄朗和最开始一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长公子?”
齐昀面颊上依然带着笑,反手在他的脊背上随意的推了下。
郑玄符上来,拉了下郑玄朗的衣袖,脸上带笑下巴往另外一个方向抬了抬。郑玄符连推带拉的将兄长拉开,就剩下齐昀三人。
“一块儿到那儿走走。花了这么多心思,修成这样,要是不上去踩一踩,倒是浪费了他的一片苦心。”
晏南镜直接笑出声,杨之简不由得压低声量训斥,“知善!”
晏南镜抬手捂住嘴,故意做出吃惊惊惶来,“阿兄我错了。”
然后她又道,“可是我觉得,长公子这话也没错啊。”
杨之简抬手告罪,“女弟无状,还请长公子恕罪。”
晏南镜半点心慌都没有的,他们这出身,听人调侃士族子,人前是不能真的笑的。但也不能随意的败了上位者的兴致,所以最好就分工合作,她来笑,杨之简来告罪。如此最多就是她年少不懂事,轻轻松松的渡过去了。
“这里没别人。”齐昀一手扶住杨之简的胳膊,稍微用了点力气,把他给扶起来。“何况我说的也是真心话。”
说着,他去看晏南镜,“女公子快来劝劝你家兄长,不要这么古板。”
晏南镜拉下脸愁眉苦脸的,“这我可做不了,阿兄那就是天生的古板性子,我没受训就是好的了,哪里还敢劝呢。”
齐昀像是叹了口气,脸颊微偏,“我以真心对使君,还请不要讲究这些东西了。”
晏南镜心头跳了下,看向齐昀。到底是自小就跟随父亲征战的人,这些手段只需一眼就能看透。
“我是将使君当做朋友的。毕竟曾经一同经历过生死。”
晏南镜听他说这话的似乎,似乎眸光向她转了些。
“难道还不能信我么?”
这还真不能。
晏南镜不是真正的少女,知晓上位者的话,说得再怎么情深意切,那也跟随口一说没有什么区别。说得时候感情真挚,时日一长,也就忘记的干干净净。
所有的一切都还不如实实在在的东西。
只是这话说出来有点太叫人下不了台,所以她只是低了眉眼,和那边杨之简一道,露出羞愧的神情,“长公子不要责怪阿兄。我们实在是受了长公子太多的恩情。”
“我们实在不敢任意妄为,以至于有损长公子的声誉。”
这话让齐昀回身过去,他眸色里有些异样,“女公子觉得我是会讲究这样的人吗?”
晏南镜莫名想起他才闯入她卧房里不久,直接将湿透了的铠甲衣袍脱下,半点都不介意旁人看到他那副狼狈模样,第二日还穿了杨之简少年时候的衣袍来见她。
那衣袍根本不合身,穿在他身上局促的很。他也是那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态。
不过她可看得出来里头的缘由,家里不管是她还是阿元都不在他眼里,也不被他认作是对手。既然如此,也不必讲究那么多。
她摇摇头,“但我们也不能这样,”
她的声量压得更低,“有些事,长公子能做,但是我们不能做。”
“知善!”那边杨之简压低了声量训斥出声,然后正色看向齐昀,“小妹鲁莽无知,还请长公子恕罪。”
“怎么会是鲁莽。”齐昀笑了,他看向她,眼底里有些玩味,“其他人鲁莽,但是女公子却不一定。”
杨之简脸色一变,齐昀回头过来,和颜悦色,“走吧,说那么多客气话,我听多了可是要抱怨的。”
说罢,在杨之简胸前轻轻敲了敲。
齐昀这个人着实没有半点诸侯长子的架子,不仅没有反而很能拉近与人的距离,三两下功夫,就消弭掉那些隔阂,与人打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