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升注意到了沈忠和吴老太的反应,多少能猜到吴老太是认识沈忠的乡亲,但沈云萱表情过于淡定,看到他们和看到其他路人没什么两样,既不惊讶,也不畏惧,甚至没有半分拘谨。
这就有意思了。一个乡下姑娘,如何会有这般气度?瞧着竟似落难凤凰,比他的姐妹还强。
李耀升走近了几步,直接问:“两位是我这书童的乡亲?见了面怎么不打招呼?”
沈云萱看见上辈子的夫君,心里并无什么感触,只是见了刚刚李耀升收拾沈忠的画面,庆幸这辈子与这个男人再无瓜葛。听见李耀升问话,她礼貌回道:“我们和他不熟,看他似乎在做正事,不好贸然打扰。公子,我们的家人还等着我们回村,我们告辞了。”
李耀升难得看见个有意思的人,怎么会让她走?脚步一挪就挡住了沈云萱的去路,吴老太脸色一变,立马把沈云萱拉到身后,“公子这是干什么?”
李耀升不理吴老太,看着沈云萱笑道:“姑娘别急,我看你这篮子里都是调料,是准备做什么吃食吗?我最爱吃美味的东西,不知你是打算做什么?”
沈云萱拿起篮子里的布盖在了上面,随口回道:“是要做祭品去先祖坟前拜祭。”
护卫立马皱眉,“放肆!竟敢在我们公子面前说这么晦气的话?”
沈云萱道:“实话而已,那我不说了,告辞。”
这次李耀升没拦,而是扭头冲着她的背影道:“我是李家三公子,你若做菜的手艺不错,可来李家做厨娘。”
沈云萱头也没回,“不必了,多谢。”
李耀升挑挑眉,又喊了一句,“家母近日没胃口,若你有能开胃的小吃可送来李家,银钱方面不会亏待你。”
这次沈云萱连话都没回,就像没听见,挽着吴老太走远了。
沈忠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李耀升转过身打量着他,问了句,“你们当真不熟?”
沈忠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抬头看向李耀升。李耀升眼神十分锐利,带着压迫和质疑,显然对他方才的反应十分怀疑,根本不相信他们不熟。
李耀升压低了声音,“本少爷容不得背叛,记住你的名字。”
忠心。事事忠心。
沈忠突然感到了无尽的卑微,怎么会这么难忍?原来去李家做事这么痛苦吗?
不对,沈云萱去沈家是做丫鬟的,又因为做菜好吃被李耀升看中,纳为妾。沈云萱上辈子当然是不痛苦的,甚至还早早享了主子福,后来还当了老封君,去了京城,不知道多享受。
只有他是痛苦的!
沈忠不甘心,十分怨愤,但此时此刻面对李耀升的威压,他是真的冒了一身冷汗,不敢有丁点隐瞒,垂着头小声道:“她就是二丫,是我三叔家的堂妹。因村里吴奶奶家里没人了,找里正商量过继了我三叔,二丫就也跟着成了吴奶奶家里的人。她说不熟是因为我爷奶不乐意让他们过继,家里很是闹腾了一通,断了关系,放话往后再不来往,她才说我们不熟。”
沈忠小心翼翼地措辞,既没撒谎,又没有说出完整的真相。
李耀升看了看他,“哦?这么巧就过继了?”
来李家的人换了人,刚巧那姑娘就过继出去,还和家里闹了不愉快,李耀升想着就知道里头有事儿。但是刚刚他让沈云萱去李家做厨娘,沈云萱为何又拒绝了呢?看不上李家?
李家不说多豪横,在这县里头的财富地位可是最强的,一个乡下姑娘居然一点不在意他的身份,还对差事和银子无动于衷,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莫非,是因为换人之事对李家有误会、有怨?
一个乡下姑娘罢了,心气儿还挺高。
李耀升嗤笑一声,对护卫道:“去查查那个二丫,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对本少爷的橄榄枝弃若敝屣。”
护卫立马应是,沈忠则心里打鼓,生怕这一查会查到他说的捐官之事。他当时怎么嘴那么快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呢?这下好了,总是有把柄在别人手上。
想想沈云萱这几日的作风,沈忠咬咬牙,决定拿出手上所有的银钱,让沈云萱守口如瓶。
沈云萱还不知道又有天降横财的好事了,吴老太犹豫地问她,“去李家当差是好事,你真不考虑?”
沈云萱笑弯了眼,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只觉得身心舒畅,全是自由的感觉。
“不考虑,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啊,还要努力摆小吃摊呢。”
第145章 农家小厨娘VS大户书童9
乡下人对于在大户人家当差是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概念,整个村子也没人当过,从县里打听的当然都是好话,什么月银高、有赏赐、吃得饱穿得暖,引得许多人向往,甚至觉得能卖身去做下人还是享福呢。
当吴老太、沈福和王杏花,知道李家想让沈云萱去做厨娘之后,心思波动得厉害,就仿佛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沈福和王杏花还在想,沈云萱是不是放心不下他们,才不愿意去的?
沈云萱察觉到他们走神,想了想露出个笑来,“方才沈家耀那样子还真好笑,爹娘你们是没瞧见,那少爷脸一板,他就自扇嘴巴,打得脸都红了。大街上那么多人,他还是读书人呢,怕是羞愤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福、王杏花一惊,这才想到这上头,“家耀不是书童吗?咋……不对,不是说李家待下人极和善厚道吗?咋会这样?”
沈云萱一边查看剩余的花卷,一边道:“所以道听途说信不得,还是亲眼见过的才算真。对了,沈家耀已经被他主子改名了,叫沈忠,让他以后对主子忠心耿耿。我也不懂书童和下人的区别,反正看沈忠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在李家肯定日子不好过,幸亏我没去。”
“对,幸亏你没去。”三人这会儿庆幸起来,对李家的差事也避之唯恐不及,还联想到了自己。
沈福是干过苦力的,每天被人吆喝着干活,王杏花也帮县里的人缝被子洗衣裳,伸手讨钱都是弯着腰陪笑脸。这么想想,对沈忠的际遇就有些了解了。他们面对的还只是有点钱的百姓,李家那可是县里最有钱最有势的,老太爷是员外郎呢,在李家做事自然要更小心。
而且他们干得不好顶多就挨顿骂,丢了差事。沈忠居然要当街扇自己耳光,看来这大户人家还是去不得,不然哪天小命丢了都没处说理。
沈云萱见他们收了心思,又带他们去了码头。码头上苦力多,放眼望去一群汉子,出力多当然吃的也多,不然没力气干活。大部分人是很节俭的,但也有一部分手松,经常在外头吃碗面、喝口酒。
沈福和他们都认识,走进了就笑着吆喝,“哥几个吃了没?我家蒸的油盐花卷贼好吃,两文钱一个,要不要买个尝尝?自己不吃带回去给爹娘媳妇孩子吃也成,喷香!”
工头和几个熟识的人走过来看,满脸诧异:“沈福,你咋卖上花卷了?”又看看他身后几人,“这咋还拖家带口的?都是你家里人?”
沈福连忙给两边人介绍,兴奋地给他们看花卷,“瞅瞅,离这老远都能闻见香气,要不要?两文钱一个,放了油盐葱花,比两文钱的馒头可值当多了。”
有人开玩笑道:“哥几个这么熟了,还以为你拿来给我们尝的呢。”
沈福笑眯眯道:“那可不成,我闺女蒸了好长时间,累得够呛,肯定得卖上价。”
沈云萱在旁边道:“要是买五十个,可以送五个。买一百个送十个,买得越多送得越多。以后等家里做下饭菜了,还可以送下饭菜。”
“下饭菜是啥?”
“就是各种各样的小咸菜。”
“哈哈,吃咸菜确实下饭,不过咱可不爱吃咸菜。工头,要不跟大伙儿问问,要是买的人多,咱凑五十个呗,多的还能每人分一口,划算。”
工头爱吃面食,闻着香味确实馋了,就背着手一点头,回码头上去问了。没一会儿就拿出一百文来,买了五十个花卷。
正巧,箩筐里就剩五十八个了,沈云萱做主全给了他们,笑说:“各位叔伯,今儿头一回,多送点,往后各位多照顾照顾我爹娘的生意啊。要是码头啥时候想多要,就提前跟我们订,我们做好了送过来。”
“成!闺女会办事儿!”
“沈福你小子真有福气啊!”
“哎呦嘿,这花卷真好吃,往里加点咸味儿葱花的居然这么香,闺女,咋做的啊?”
“去!人家琢磨出来的花样,还得卖货呢,哪能告诉你?”
沈云萱笑道:“没事,这也不是啥秘方,没啥不能说的。和面的时候放一点糖,面饼擀平,往上撒点盐,抹一层炸过的葱油,再撒点胡椒粉,然后再拧成麻花正常蒸花卷就行。”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沈云萱大大方方道,“以前不过是没人这么做,要想做一点都不难。至于味道怎么样,那就看面和得合不合适,根据面团大小抹的油盐多少,还有火候之类的掌握了。这个每个人做饭手法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
“那确实,我妈蒸的白馒头就没我媳妇蒸的好吃,我瞅她俩都是一样弄的啊。”
“丫头,你就这么告诉我们,不怕我们蒸花卷抢你生意啊?”
“就是,你也太实诚了,以后可不能说了,多长点心眼。”
沈云萱笑笑:“卖吃食的那么多,谁卖不是卖?再说我还要卖很多其他东西呢,要是遇到那种特殊的有秘方的,我肯定就不说了”
大家都觉得沈福这闺女大气,再加上花卷真的喷香,超出了他们以往对面食的印象,个个都笑容满面,拉着沈福聊了好一会儿。
沈福回村的时候还在感慨,“跟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好像都没有今天一天说的话多。”
王杏花高兴道:“那还不多亏了闺女?萱萱太厉害了,对谁都不怵,啥话都能接,跟城里人似的。”
沈云萱挽着她的手道:“城里人不也是两个鼻子一张嘴?有啥特殊的?就是托生的时候托生到城里了而已,咱们啊,好好攒钱,争取过些年也能搬到城里。”
“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王杏花连连摆手。
“从今儿个起就敢想了!”沈云萱拉着他们进屋,把铜板往桌上一倒。
哗啦啦一大堆铜板出现在眼前,让三个长辈都看直了眼。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钱,是没想到今天一天竟然赚了这么多钱。就算吴老太之前算过,也不如亲眼看见来的冲击大啊!
三人小心地伸手摸了摸,“乖乖,这……这真是咱挣的?”
沈云萱用力点点头,“这才只卖了半天,县里好多人都不知道咱卖东西呢,以后还能挣更多。你们说,咱是不是能想一下搬去城里的事?过日子,总要有个奔头嘛,当然要往好了奔。”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跟着点头,然后在衣服上擦擦手,聚精会神地数起铜板。一共带去二百个花卷,最后送了一点,总共赚回来将近四百个铜板。一千个就是一两银子了!
沈福、王杏花长这么大兜里都没超过二百个铜板,一时间都有些怀疑自己在梦里。
沈云萱已经去灶房做饭了,吴老太看着他俩语重心长地说:“云萱真是个顶好的闺女,是老天爷给你们的福星,是你俩一辈子的福气。你们可要好好待她,无论将来挣了多少钱,都别犯浑。”
沈福和王杏花一愣,“姑,这是啥话?”
“这叫丑话说在前头!”吴老太活了一辈子,又颇为坎坷,在人性这方面算得上见多识广,特意提点他们,“比如,将来你们若身子好了,生了儿子,一定要更加疼云萱,那一定是云萱带来的福气,万不可重男轻女伤了云萱的心;又比如,这银钱都是云萱想法子挣的,将来到了啥时候,你们都不能替她做主、替这些银钱做主,心里头要有杆秤,这生意啊,是云萱的。”
沈福和王杏花从未想过这些,但他们都是善良本分的人,闻言急忙表态,“我们绝不会有异心,肯定一辈子疼云萱的。”
“还有一点,很重要,你们需得记住。”吴老太加重语气,严肃起来,“你们过继到我哥名下,就同亲生爹娘再无瓜葛。你们孝顺是好的,当不要忘了你们是因为什么过继,逃离那个家。
将来这门生意红火起来,那边必定眼红,放下身段低声下气来求和也是有的,你们要记住的是,就算沈福
你那亲生爹娘跪地哀求,你也不能应承什么,让云萱伤心。别说我没提醒你们,那孩子要是寒了心,恐怕就要飞出这土窝窝,让你们再也见不着了。”
沈福浑身一震,吴老太说的画面只要想想都觉得难受。他自幼被教导的就要孝,要听话,过继是他第一次反抗爹娘,也实在是伤了心。要是将来有一日爹娘跪在他面前哀求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他怎么承受得了爹娘那么卑微的姿态?
可听完吴老太的话再往深了想,若不是侥幸过继,如今沈云萱恐怕就要被爹娘卖了!还是卖去深山被男人打的那种。
沈福打了个激灵,内心升起一股怒气,“姑你放心,他们不慈我不孝,他们的养育之恩,这么多年我早就还清了,再说如今我也不是他们的儿子了。将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心软给云萱拖后腿的。要是我脑袋不清醒,姑你到时候就把我从族谱除名,叫我滚蛋。”
他这怒气不止是对爹娘的,还有对他自己的。他一个大男人,愚孝了半辈子,连过继都是女儿想的主意,他要是还不立起来,对得起女儿吗?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他决不能这么下去,他得改变!
沈云萱在门外听到他们的谈话,无声笑了,回房躺下休息。她如今有自己的房间了,很宽敞,吴老太还给她弄了碎花窗帘和新被褥,晒过太阳,很宣软,让人很安心,就如这个家一样舒适。
她就知道要让爹娘走出去,瞧,这才第一天卖货,就因为接触得人多了,要被迫吆喝,和不同的人交流,挣到了钱,就已经隐隐有一点自信了。长此以往,她相信爹娘一定能立起来的。他们不是窝囊废,不然也无法出去挣钱了,他们只是被压迫了太久,需要一点时间成长而已。
这些话,她不方便说,姑奶帮她说了。家里有一位睿智的长辈真好啊,就是姑奶的命着实苦了点,所有血亲都不在了,家里再怎么热闹,内心深处的伤痛也还是在。不知道过阵子姑奶的孙子死讯传来,姑奶能不能受得住,她又该如何安慰姑奶。
沈云萱翻了个身闭上眼,快睡着的时候还在想姑奶的孙子。然后她就梦到了一件事,是上辈子发生过但她没留意的事。
那是李耀升刚当上县令的时候,了解政务,查阅过往记录,发现这县里曾经差点出了位军官。还和沈云萱提过,说那乡下汉子本来命很好,救了大将军之后跟着大将军从军,很受重用,杀敌也很勇猛,爬得很快。
结果拿到敌军将领首级,却重伤失踪了。后来有人说当时在某个林间小道看见过他,只是瞧见他满身血太吓人,急忙跑了,再后来他就彻底失踪了,然后将士们寻到被野兽啃完的尸骨,拿回他的血衣给他立了衣冠冢才送回死讯。
要是当时发现他的那两人施以援手,说不定他就得救了。以他的功劳,将来兴许还能成当上将军,那可就为县里争光了,说不定这个县在皇上面前都能挂上号。
李耀升提及此时的时候,完全是可惜失去了一个往上爬的人脉,失去了一次让县里荣耀的机会,还时不时问沈云萱的想法。
沈云萱当时集中精力应付李耀升,没太在意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如今梦到了,沈云萱突然惊醒坐了起来,那人不就是姑奶的孙子吗?!
沈云萱算算日子,觉得说不定还有救,至少她知道了这件事肯定要做点什么。姑奶对他们一家这么好,她总得回报一下,这可是姑奶在世上唯一的血亲!
沈云萱想到就做,拿出所有银子揣在身上出了门,“爹,你跟我去县里一趟,我有点急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