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陵的当天已是九月十四,陶椿和邬常安正午时走下山,又遇到胡青峰赶着一群大青牛往山上去。
“来几个陵了?”陶椿问,“送盐俸的录事官来了吗?”
“来了,早来了,前天晚上到的,跟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定远侯陵的陵户。对了,山陵使也来了,是昨晚到的。”胡青峰抹一把汗,他今天半天就没歇过,一直山上山下地来回跑,腿都要跑细了。他掰着手指头盘算一下,说:“已经来了九个陵还是十个陵,个个都赶一大群牛驮来几千斤番薯和花生急着换粉条。陶陵长,你们赶紧下去帮忙,我也上山了,这群牛送上去,我要回家吃饭。”
“棉花棉花,今年的新棉花,又蓬松又暖和……呦!陶陵长!我们又见面了啊,你托我在长安买的衣裳都送到你家里了。”万录事带着二十来个小卒在演武场高声吆喝,银子勾人,勾得他们像极了商人,身上压根没有官架子。
陶椿道一句谢,问:“今年棉花啥价?”
万录事苦下脸,他比出三个手指,说:“一两银子三斤棉絮,便宜吧?”
“比往年便宜一半?”陶椿问,她玩笑道:“你们可算长良心了,往后一直是这个价?”
万录事叹气,他无奈地抱怨:“你们山陵使够狠的,我到这儿来了才听说他给抚疆公主陵搞来一张弹棉被的方子,逼得我们不得不亏本卖啊。不降价的话,明年你们山里该自己种棉花自己卖棉絮了。”
陶椿哪会相信亏本一说,只不过是少赚点罢了,她摆手说:“是该便宜点,山陵使在我们陵开个集市,给你们省下多少事,省下的时间够你们在山里山外跑个来回。往后你们多来山里卖货,多跑几趟,你们不少赚。不说了,你们来生意了,我先去了。”
“等等,我听说陶陵长手上有三四十张野羊皮?能不能卖给我?”万录事问。
陶椿本打算把野山羊皮攒到年底,等年底宰羊,把所有的羊皮凑一起分给陵户。眼下看来是不成了,万录事前脚帮她买回四五十套衣裳 ,她欠着人情债。
“好说。”陶椿往他们摆的摊子上看一眼,说:“我拿羊皮跟你换棉花,一张羊皮十斤棉花,如何?”
换得的棉花转手分给陵户也不错,免得大伙儿还拿银子买。
“成交。”万录事拍板,“劳陶陵长帮我问问,你们陵户手上还有没有完整的皮子,只要是带毛的,我都要。”
第219章 春仙如愿以偿 当上陵长
开集了,粉条作坊也没停工,其他人都回去吃饭了,胡家全还守在作坊门前把守。围绕着作坊一圈都晾晒着粉条,为防外陵人好奇偷摸,或是有人顺手牵羊,他必须亲自盯着心里才踏实。
陶椿路过停下步子,问:“后妃陵的粉条拿给他们了吗?”
“给了,六千斤番薯做出来一千二百斤粉条,付给他们一千斤,我跟陈管事都记账了。”胡家全说。
这次的账没算错,陶椿又跟他说几句,得知她爹娘都来了,她牵着邬常安快步回家。
黑狼黑豹迎出来,小核桃跟着跑出来,看见人,她大声喊:“我小叔和我婶婶回来了。”
陶椿走到门前发现院子里有两张陌生面孔,不等她开口问,陶父说:“这是你大伯大娘,小核桃的姥爷姥娘。”
“大伯,大娘,你们可算来了,我大嫂可惦记你们了,这次过来多住些日子。”陶椿热情道。
“好丫头,一看就是有本事的。”姜父正色道。
“快坐,你们赶了半天的路,坐下歇歇。”姜母出声,她面容比姜父苍老,眼神也不中用,邬常安走到她跟前打招呼,她盯了好一会儿,亲昵地说:“老三,有些年没见了,长变样儿了。”
邬常安惊讶,“没有吧?还是那个样儿啊。”
“变样儿,小核桃出生的时候你看着还是个小伙子,这会儿是个男人,像山里
的古树,不怕风雪。稳重了。”姜母最后归纳道。
陶椿心想姜母还有颗细腻的心,把人比树,言辞挺文气,是个讲究人。
“你陪大伯和大娘说说话,我去灶房看看。”陶椿跟邬常安说。
“姑爷,石碾子凿成了?能榨花生油了吗?我跟你娘这趟过来还带来两麻袋碎花生。”陶父问。
邬常安点头,“只带来碎花生?番薯带了吗?”
“没有,还没打霜,这时候的番薯不甜,我们陵还没开挖。”陶父说。
“没带也没事,碎花生留给我,等散集了,我把花生扛进山里榨油。”邬常安说。
“我看好多陵的陵户都顺道驮来番薯,一打听才晓得,他们都是先挖几亩送来换粉条,自己吃的还在地里长着。这个法子好啊,可惜我们陵里的人都懒得张罗。”陶父感慨。
“这还是晚的,后妃陵的番薯早送来了,粉条都到他们手上了。”邬常安接话。
“我们两个陵之间的路最好走,不用翻山越岭,按说该抢在其他陵之前过来换粉条的,偏偏没得到信,陵长也不操心。”陶父抱怨,这两天外陵送来的番薯太多了,他担心排到年底都轮不上定远侯陵拿粉条。他满腹牢骚地说:“都怪杜陵长,他是个万事不管的,不操心张罗陵里换粉条的事,也不操持盖豆干作坊。要我说,山陵使骂他还骂轻了,就该……”
“爹,你说什么?”陶椿咬着一个饱满的柿饼从灶房出来,她好奇地问:“山陵使骂杜陵长了?”
“对,山陵使三天前就跟录事官们一起离开帝陵,路过我们那儿发现豆干作坊压根没影子,暴跳如雷地把杜陵长骂一通。山陵使为了他还耽误了一天,没跟我们一起过来,我和你娘还有你二叔小叔两家是跟录事官们一起过来的。”陶父零零碎碎地说。
“豆干作坊没影子?这都过去一个月了,还没盖?”陶椿问。
“没有,杜陵长说没有磨豆子的石碾子……”
“每个陵不是都有石碾子?你们没石碾子是咋磨米磨面的?”姜父忍不住接话。
“有石碾子,他说不能混用,会耽误大伙儿磨米磨面。”陶父嗤一声,“我看就是他玩忘了,懒得操心张罗这事。”
“山陵使怎么说?”陶椿把话头扭回来。
“当时骂了他一顿,怎么骂的我不清楚,我听你哥提了一嘴,他也没在场,是春仙跟他说的。”陶父摇头,他继续念叨:“人家陵里的陵户过来赶集都是驮着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来卖,一看就是有专人带队。我们陵里的陵户零零散散的,全是来凑热闹的。你们是没看见,三个后妃陵卖柿饼、麦芽糖和焦糖大枣卖得风生水起,只差跟录事官们打起对台戏。人家一问我们卖啥,我说不出嘴,啥也没有,摆摊的地方压根没我们陵的人,丢人啊。”
“有卖家,自然也要有买家。”姜母开口安慰一句。
“春仙来了吗?”陶椿问起最关键的。
“没看见他,我也没注意,不晓得他来没来。”陶父说。
陶椿打算自己出去找,故而吃过饭一丢碗就出门了。
陵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次开集比上次的集市人多,除了各个陵带队卖集体货物的,还有不少零散的陵户跟过来卖自家的东西。故而没人留在家里,陶家的老两口和姜家的老两口都跟着出来了。
来赶集的人是卖家也是买家,从演武场通往作坊的路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喊价的、问价的都扯着嗓子喊,人一闯进去像是掉进沸水锅里。
最受欢迎的摊子是后妃陵的干果摊,陶椿尝过后妃陵陵户卖的柿饼,柿饼晒得极好,甜滋滋的,一点都不涩,而且柿子肉很饱满但不稀,嚼着很有韧劲,比她去年过年在香杏家吃的柿饼好吃多了,只能说照着秘方做出来的柿饼就是不一样。
柿饼、麦芽糖和焦糖大枣卖得都不贵,又是孩子和女人爱吃的零嘴,走过路过的人几乎全都要称几斤,生意火爆得陶椿挤不进去,她只能换个地方。
人头最多的地方在剁番薯的大棚外,粉条作坊没停工,磨番薯浆晒粉自然也不能耽误,不急着摆摊或是不急着买东西的陵户都凑在这里,看安庆公主陵的陵户一道道滤浆。
陶椿挤进去听一耳朵,似乎人人都在讨论回去了也要这样磨浆晒粉,试着自己做粉条。
“呦!陶陵长!”发现陶椿的妇人吓了一跳,发觉陶椿听见她的话,她忙尴尬地解释:“我说着玩的,我不做粉条。”
陶椿不信,她笑笑,问:“你是定远侯陵的?认识我?我瞧你眼生,头一次来我们陵吧?”
“我俩还是拐着弯的亲戚,我是冬仙她二嫂的表姐,你嫂子见我还要喊一声姐。”
陶椿也喊一声姐,“我再去旁处转转,姐你多看看。”
随着陶椿离开,窃窃私语的人群又火爆地议论开。
狗吠声又起,又来客人了。
陶椿站在公粮仓外看一会儿,她转身开门进去,里面的番薯快要堆到房顶上了。
“陶陵长,好多番薯啊!还有十一个陵没来!等明天全到齐了,番薯要把公粮仓撑裂!我们要累死了!”过来挑番薯的男人亢奋地说,嘴上说要累死了,脸上可兴奋了。
“热闹吧?”陶椿笑着问。
“我觉得长安城的集市都没我们这儿热闹哈哈哈。”男人扒两筐番薯,他挑着担子大步离开,不忘说:“人再多点就好了,再热闹我也不嫌弃。”
其他人如是,安庆公主陵的陵户恨不得个个胸前挂牌子,向人展示他们是安庆公主陵的人。走在人群中,感受到注目的目光,他们昂首挺胸,脸上可有光了,不过最得意的是陵里的管事们。
胡家全绷着脸守在作坊外,外陵的人一个个艳羡又忌惮地站在周围看着他,窃窃私语地猜测关着门的作坊里面是如何做粉条的,这时如果有本陵的陵户路过喊一声胡管事,议论声立马变成:他是作坊的管事人?粉条是他带人做出来的?
这一刻,他觉得他比他老爹还威风。
陈雪、陈青榆以及李渠带着巡逻队四处奔跑着迎客,他们身上聚着无数的目光,他们面上含笑大声说话,在一连声的询问中一一解答对方的疑问,在一声声劳烦和感谢声中,他们如淋在春雨中的麦苗,畅快极了。
陶椿拿三十七张羊皮跟万录事换到三百七十斤棉絮,她就近把三四百斤棉絮送到年婶子家,进门听到山陵使的声音,难怪她到处
寻他寻不到。
年婶子发现陶椿,她走出来问:“刚从山里出来?”
“晌午那会儿出来的,杜星已经带人进山了。”陶椿走到门口,问:“大人,我跟你打听个人,春仙这趟有没有过来?我想托他回去的时候捎上我爹娘。”
“他没来,他现在是定远侯陵的陵长,正忙着召集人盖作坊。”山陵使说。
事情回到三天前,山陵使发现定远侯陵的豆干作坊连个地基都没有,他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杜昆这个蠹虫。一个老不死的狗东西,挨了训不乖乖照做还敢厚颜无耻地狡辩,狡辩没有多余的石碾子,也调制不出卤水,屁话说一箩筐,末了厚着脸皮要跟他借春仙一用。既然如此他就换掉他,一个不会解决问题的陵长要来有何用,既然担不起责任就滚蛋。也不用那后患无穷的投票选举,山陵使直接当面撸掉杜昆,换春仙当陵长。
在来到安庆公主陵,看各个陵在陵长的督促下提前挖番薯换粉条时,山陵使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也消失了。
第220章 雨天留客 极富责任心的管事们
“梆梆梆”的撞击声从大开的木门里传出来,三山包围的山谷里,回声不止。忽而,撞击声慢了两瞬,杜星光着膀子从榨油坊里走出来。
“这么快天就要黑了?”杜星抡着悬石砸木楔累得脑子发晕眼发花,看天上不见霞光,他晕乎乎地问:“我在里面待了多久?我记得我进去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我也就推着悬石撞了二百来下,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是变天了,我都没发觉日头是啥时候没得的,一直到现在还没露头。”杜月正在推石碾子磨熟花生,他在外面吹着山风,也累出一身汗。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拿脱下来的外褂擦擦胸膛上淌下来的汗,再往天上看,发现正上空的云层发暗,看着像是乌云堆积。
“终于要下雨了,好事。”杜星高兴,“最好多下几天,下雨留客,把来赶集的陵户都留下来,多给我们留点榨油的时间。”
粉条能换来番薯和花生,花生油才能换来米面,杜星肩上还担着为全陵的陵户换米面粮食的重任。下一个开集的日子就入冬了,下下一个开集的日子估摸着会落雪,下雪天来赶集的陵户指定少,到时候想换粮都难。所以杜星打算今天日夜不歇地榨油,攒满一坛花生油就送回陵,像陶陵长之前向各个陵展示粉条做羊肉汤一样,他打算送油回去,让人支个锅在演武场上炸油糕卖油糕,借此推销花生油。勾着外陵的陵户下个月还来赶集,让他把花生油卖出去,换得米面满仓,之后下不下雪、集市上有没有人都不关他的事了。
思及此,杜星接过推石碾子的活儿,让杜月着手压花生饼。
“又炒好一锅花生。”杜大嫂提一桶香喷喷的花生出来,说:“快磨,磨好搁三个时辰回油,明早就能见油了。”
至于榨油坊里正在压榨的花生饼则是杜星在陵里时,趁碾番薯的陵户下工了,他跟杜月俩兄弟连夜赶工磨出五十多斤花生沫,最多出油二十斤。
天色越来越暗,风也大起来了,担心乍然下雨淋湿货物,陵里的集市提前收摊。
邬常安回去一趟,拿着五件鼠皮披风又出门,外陵的陵户收摊回屋了,本陵管事的人还不能歇。截止到目前,一共来了十四个陵的陵户,还有五个陵没来人,在明天晌午之前,随时都会有人进陵,陈雪和陈青榆他们还惦记着迎客。
“这是你们陶陵长交代我送过来的,下雨的时候套上,免得淋雨生病。”邬常安把四件鼠皮披风交给陈雪,另一件要给陶椿送去。
陈雪道一声谢,她自己留一件,拿着剩下的三件去找陈青榆、李渠和李重。
屋顶上冒出炊烟时,陵里的狗吠响起,东南边的山里跟着也传来狗吠声,陈雪和陈青榆堂兄妹俩循声过去接客,李渠、李重兄弟俩留在作坊里等候下一波来客。
胡家全从作坊里出来,他锁上门,说:“你们再坚守一会儿,我先回去了。”
天要下雨,还不知要下几天,湿粉条晾晒不了,作坊只得暂时关门,等天晴再开工。
磨番薯的活儿还在继续,下雨的时候晒不成粉,浆粉沉在缸底也坏不了。
胡家全还没走到演武场,一滴裹着灰的雨滴砸在他脑门上,接着雨幕拉开,豆大的雨滴匆匆落下,砸在演武场上,细密的黄灰溅起一掌高。
“下雨了。”胡家全吆喝一声。
剁番薯的人迅速地拎着砍刀端着陶盆退进大棚里,挑番薯的人加快步子,磨浆的人绑上蓑衣戴上斗笠,继续握着木杠子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