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家里多了口人,多换点米回来。”邬常顺说,“你扛一麻袋走,从鼠洞里挖出来的三十来斤花生也带走,家里留一袋做种子,剩下的半袋够我们吃了。”
他们兄弟俩合起来种了三亩花生,拢共就收了两袋半的花生,加上从鼠洞里挖出来的,勉强凑够了三袋。山里种花生不可能丰收,要是倒霉闹了鼠灾,收的花生还不抵种下的多,绝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故而花生在山里的行情还不错,扛去抱月山,带壳的花生能一兑一换米。
陶椿从树上蹦下来,箭支都装进箭筒里,她回屋拿上包袱,去仓房把猪肉脯装走大半,蒸晒的苹果干也能吃了,她也打算带走。
“大嫂,家里还有没有干净的罐子?我拿两个装猪肉脯和苹果干,用包袱装着还有点黏。”陶椿问。
“你先装铜壶里,明天去窑里拿陶器的时候,你去选两个罐子。”
邬常安出来说,“我们明早还要进山去陶窑拿陶器。”
闻言,陶椿把肉脯和苹果干全部倒出来,打算明早走的时候再拿。
“熏的排骨带走,我们路上吃。”陶椿跟邬常安说,“家里估计还剩五六斤米,也带上,对了,你去番薯地一趟,挖一二十个番薯,番薯能充饥,米粮少,一早一晚可以吃煮番薯烤番薯。”
邬常安听她的,不过她一口一个米粮少一口一个充饥,再加上前两天还去找他小婶借面,他总觉得有点丢脸。但也不好解释,总不能说家里原本只准备了三大一小的口粮,今年多了张嘴,粮缸提前见底了,好似怪她吃没了似的。
“今年我带一袋半的花生去换粮,再加上陵里发的,明年不会缺粮。”他勉强解释一句。
陶椿“嗯”一声,“天快黑了,你快去地里。”
人走了,陶椿独自一人在仓房里转一圈,仓房里没多少东西,几袋花生、小半袋核桃、一小筐板栗、半缸酸笋,一坛蜂蜜、量最多的还属脆柿子,整整一大瓦缸。至于隔壁的仓房,能吃的就是挂在墙上的一条熏猪腿和一扇排骨。
不盘算不知道,一盘算吓一跳,家里四个大人一个小孩,就这点吃食,粮缸还见底了。陶椿有点想笑,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记得她才来的那几天,早上晚上都是粘稠的白米粥,晌午蒸干饭一蒸就是大半锅,哪里看得出来家里要闹饥荒的样子。
她都有点羡慕了,他们这些人完全没有忧患意识,有米有面的时候多吃,没米没面了就将就一下,等换粮回来再吃米吃面。他们压根不担心这趟去抱月山换不到粮食,或者是突然变天,这趟出行计划夭折,会让家里大半年吃不到米吃不到面。
山里的陵户们是真没经历过风浪,陶椿心想,而现在她也成为其中一个了,真好。
“去找你婶婶玩,别在我这儿绊腿。”姜红玉把小核桃推出灶房,她忙着给老三两口子做干粮,小核桃窜来窜去要帮忙捏饼子,家里的粮食都空了,哪有多的给她糟蹋。
陶椿从墙上取下一个竹篮子,她领着小核桃去屋后的草丛找鸡蛋。
想到有些时日没看见菜花蛇了,陶椿绕着木屋转一圈,也没看见蛇洞,不晓得它是从哪里进进出出。
夜幕降临,秋露落下,枯黄的杂草上渐渐出现湿漉漉的露水,陶椿见东边来了个人影,她拎着篮子牵小核桃回去,绕到门前正好碰上挖番薯回来的人。
家里的饭也做好了,姜红玉把家里剩下的白面和苞谷面都拿出来做成饼了,晚上吃一顿,剩下的让陶椿和邬常安都带走。
*
早上,姜红玉蒸了一锅老南瓜,又煮了二十七个鸡蛋,陶椿和邬常安填饱肚子拿上东西准备离家。
“大嫂,你得空帮我问一问雪娘,她要是回娘家,你让她帮我捎一罐蜂蜜回去。”陶椿说。
“这个时候她估计不会回娘家,要是有送俸银的小卒过来,我托他们捎过去。”姜红玉把早上没吃完的二十个鸡蛋放进铜壶里,“好了,太阳要出来了,你们赶紧过去。”
邬常顺扛着一麻袋花生出来,说:“走,我送你们过去。”
邬常安清点一下,没有漏带的东西,他拿出绳子拴上两条狗,牵着狗走了。
陶椿包袱款款地跟在后面,远远地听见牛叫声,靠近陵墓的时候,她看见一群大青牛从山坡上下来,赶牛的是陵长的两个儿子。
朝阳初升,人到齐了,加上陶椿一共是二十三个人。
“怎么少了个人?常顺,你不去?”陵长问。
“地里的活儿离不了我,老三有他媳妇陪着,我就不去了。”邬常顺解释。
“家全,你补上,我掐指算了下,这趟出门人数要成双。”陵长喊他二儿子,“逢双出门,吉利,你们回来的时候也能齐齐整整的。”
“你什么时候算得准过?成天瞎算。”胡家全不乐意,不过说归说,他还是回屋去拿衣裳。
各家各户把扛来的东西捆在牛背上,领队的胡老吆喝一声,牵狗牵牛的人都跟上。
“我来牵狗?”陶椿问。
邬常安把牛绳子给她,“狗发狂了你拽不住,你牵牛。”
二十四个人,二十四头牛,还有三十六只狗,浩浩荡荡地进山了。
入山,陶椿觉得行走的方向有些熟悉,又走一会儿,她判断出脚下的路是通往断头峰的。
陶窑在断头峰下面的谷底,陶椿跟着带队的人斜着绕山行走,从东边山腰向西下行,一路蜿蜒。
一个时辰后,一群人走到谷底。
陶椿在谷底看见两座砖瓦屋,不同于陵墓附近的木屋,这里的砖瓦屋有院墙,墙砌得老高,外面用陶泥糊得平整光滑,别说狼了,就是人用飞钩想翻墙进院子都难。
陶匠家养的狗躲在院子里对着外面的狗群狂吠,外面的狗不搭理它们,它们还越叫越起劲,单方面陷入幻想狂欢。
“今年烧了两窑陶,就换出去两个大水缸和一个坛子,其他的都在这儿,你们自己搬。”老陶匠领着陵户去放陶的棚子。
陶椿跟着一起去了,棚子下面摆的陶器不少,有两人合抱的大水缸、坛子、陶盆、陶釜,陶碗和陶盘更是不少,不过看着都很笨重。
陵户们用随身携带的砍刀去割草,半青半黄的草藤搓成草绳,他们用来捆陶釜,小点的钵和碗垫着枯草塞进陶釜里。
陶椿拿个带柄的陶盘,这个适合拿来烤肉,她要带回去用。
“老桐,今年的陶器跟去年的没两样啊,不是让你烧一批新鲜的东西?我们大老远带这些东西去抱月山,要是换不出去可咋办?”胡老不高兴地埋怨。
“能烧什么新鲜的东西?灶上用的就这些东西。”老陶匠情绪平静,丝毫不为埋怨发恼。
“我看你一天天净琢磨着去砌墙了,哪还有心思烧陶。”邬常安觉得老陶匠没用心,烧陶就是得过且过,丝毫没有钻研的心思,“你家这院墙比我去年过来的时候又高三尺吧?你的心思都用来烧砖砌墙了。”
“我们大冬天冒雪烧的炭你都拿来烧砖了?”胡家全来气,“老陶匠,你小心我把你告到山陵使面前。”
老陶匠还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样子,“我没本事,你们从外面再讨陶匠也行。”
说罢就走了,门一关,人躺家里不出来了。
“老陶匠有儿有女吗?”陶椿问,“这山里不会就他一个人吧?”
“听说有个瘸腿儿子,我没见过,我之前来帮忙搬陶胚入窑的时候也没见他出来过。”邬常安说,“这老头过蔫巴了,没心气,一年比一年糊弄人,今年的陶烧的不好,粗的很,碗沿还有豁口。”
“另一个砖瓦屋没住人?”陶椿若有所思。
“没有,前两年死了,陵长说要跟山陵使再讨个陶匠过来,一直也没有动静。”邬常安递两个陶罐给她,“这两个罐子轻一点,你拿去装你的东西。”
陶椿在满地的陶器上扫一圈,里面堆的陶盆陶碗落了厚厚一层灰,盆里落的还有枯叶,一看就是许久没人去碰了,或许还是去年挑剩下的陈货。
她提着两个罐子去分装猪肉脯和苹果干,黑狼和黑豹凑过来,她拿两块猪肉脯塞给它们。
两个罐子用包袱兜着挂牛背上,陶椿转身朝大门紧闭的砖瓦屋走去,屋里的狗堵在门后狂叫,她使劲推了下门,贴在门缝上往屋里看。
院子里没人,地上落的树叶能盖过鞋底了,看样子很久没人打扫过,晾衣绳上空荡荡的,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双黑布鞋,除此之外,院子里再无旁的东西。
肩上突然搭上一只手,陶椿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邬常安,她皱眉问:“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在做什么。”邬常安觉得好笑,“你还会害怕?”
“我怀疑陶匠的儿子死了。”陶椿悄悄说。
第33章
睡在缸里 山里过夜
邬常安找来胡老,“你有没有见过老陶匠儿子?”
“见过,去年见过一次。”胡老说,“你问这个做什么?去砍棍子,今年抬两个大水缸去抱月山。”
邬常安看陶椿一眼,他抬手拍门:“老陶匠,你给我拿两根扁担,我们要把水缸抬走。”
屋里除了狗吠,没有旁的动静。
“这老家伙,性子越发古怪了,动不动不理人。”胡老不高兴,“算了算了,你去砍两根木头,不用他的扁担。”
陶椿靠近他,说:“我怀疑陶匠的儿子没了,你没发现他精神不对劲?”
胡老一愣,他细细想了下,这倒不是没可能。去年他跟老陶匠抱怨抱月山的陵户挑剔,老陶匠还玩笑说他做陶坯的时候留一手,陶器不耐用就不缺人买。但老陶匠做不出这种事,一向是出窑的陶器有瑕疵他就砸了,而今年这批陶器有不少劣货,他刚刚还在琢磨老陶匠怎么变了性子。
如果是他的独儿子死了,这就说的通了,没伴没指望了,也就没精神气了,人又老了,有了等死的心,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他开门出来了。”邬常安说。
胡老按住他,“别问了,走。”
邬常安被胡老拽走了,陶椿走到他的位置贴在门缝上看,目光略过晃动的晾衣绳,对上站在卧房门口一动不动的身影——老陶匠盯着顶开的门缝,脸上面无表情,像是泥铸的陶人。
陶椿身上一寒,她忙退后两步。
“走,胡老不让问,他说要是老陶匠的儿子真死了,我们这个时候问也没什么意义,他不想说,我们就当他儿子还活着。”邬常安拽着陶椿的衣摆牵走她,“他一个人住在这儿,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也是可怜。”
其他人从胡老嘴里得知老陶匠的儿子可能死了,他们顿时理解了他,先前憋着的火也消了。
盘子和碗装陶釜和陶盆里捆在牛背上,坛子不常移动,坏的也就少,去年驮过去的坛子就换出去了一个,今年他们不带坛子过去了,转而抬两个大水缸。水缸用麻绳捆起来,串个棍子过去,一前一后两个人合力扛肩上。
都忙完了,二十多个人拿出从家里带的干粮坐在地上吃。
烙饼冷了又硬又干,陶椿咬了两口就扔给了狗,她剥两个水煮蛋填肚子。
胡老又去棚子去一趟,他拿了个豁口的盘子,从自己的包袱里拿五个白面包子摆盘子里。
“老桐,我们走了啊,等我回去了再来找你唠嗑。”胡老拍拍门,“晌午了你也不做饭,我给你拿几个包子在门口放着,你记得吃。”
邬常安拿四个鸡蛋飞快跑过去放在门口,其他人见了,纷纷从自己的干粮里分出一点放过去。
“一、二、起!”抬缸的人喊着号子抬起大水缸。
牵牛牵狗的走在前面开路,陶椿跟在邬常安旁边,见他回头看,她也跟着回头。
“我觉得老陶匠的儿子是死了。”邬常安说,“你怎么发现的?胡老都没察觉。”
“就是感觉他精神不对劲。”
邬常安不信,他试探着小声问:“你看见他儿子了吧?”
陶椿:……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想到这个方向来。
见她不吭声,邬常安以为自己猜对了,他竟然有点兴奋,也不知道兴奋个什么劲。
走出断头峰下的山谷,前路……没有前路,这条路还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早就长满了草,没有路。
走在最前面开路的人穿着长至膝盖的皮靴,走路累归累,但能肆无忌惮地走,不怕踩到蛇。
二十四头牛踩过去,轮到陶椿了,前面新踏出来的小路蚊虫飞舞,黑狼和黑豹走在前面不住甩头,它们个矮,蚊虫一个劲往它们嘴里和眼睛里飞。
陶椿拿件外衫罩头上,一心专注地看路。
半个时辰后,走在后面抬缸的人喊:“换人,抬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