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温怀明犹豫了一下,表情有些困惑,也有些无奈。温谅何等眼力,自然看出老爸欲言又止,心中似乎有疑难抉择不下。
他起身给温怀明倒了一杯水,眼神坚定又无畏,递过去轻声道:“喝口水,天塌不下来。”
等他喝了口水,温谅晃了晃手中的小红旗,问道:“怎么了?”
温怀明双手捧杯,用掌心轻微摩擦了几下玻璃砂的杯面,小心翼翼的望了望门口,声音压得极低,道:“许书记好像对换届后自身的前景不太看好……”
温谅悚然一惊,手中正在摇晃的小红旗也猛的停了下来,望着温怀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许复延会对这一次的事反应这么大!
两人沉默了一会,温谅才开口问道:“你确定?”
温怀明摇摇头,苦笑道:“这哪是能够确定的事……只不过听他偶尔流露出来的意思,大抵有点摇摆不定……”
温谅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眼神抹过一道冷冷的光,道:“改换门庭……呵,就算到时候吴文跃容的下他,尹清泉会让他安安心心的另谋高就?”
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别说改换门庭,见风转舵,就是昨日的死敌,今日便可推杯换盏,曾经的战友,转眼就能性命相搏,这里没有所谓的忠诚和信仰,过于迂腐和执念的人,只能成为别人青云之路上的踏脚石!
“真要到了那一天,尹清泉不过是个省委副书记,心里再怎么生气,还不是无可奈何……”
温谅听出他话里头的意思,讶然道:“副书记?尹清泉不是下一任省长呼声最高的候选人吗?”
“仕途上的事,岂有十拿八稳……许书记在京城也是有关系的,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尹清泉的省长位子,恐怕没那么稳妥……”
温谅的手指轻轻的敲打着腿面,温怀明说的有道理,许复延不像脑后生有反骨的人,加上跟吴系势成水火,如果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至于这么早就开始思考后路。其实也说不上早,换队伍这种事,宜早不宜晚,要是等到尘埃落定再去投靠,自身的价值和将来在派系里的定位都要降低许多,许复延是聪明人,既然要赶集,当然要赶个早集!
可以想象,在换届之际,江东省上上下下暗流涌动,有许复延这样的想法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
但按照常理推测,于培东纵然去位,也要安排好江东省的手尾,就算不能阻止吴文跃接任省委书记——他也没理由阻止,至少也要推动尹清泉上位接班省长一职,唯有如此,才能在后于培东时代,让省内的权力达到表面上的平衡,不至于让跟随他的人没了下场!
现在的关键问题在于,官场上下,对于培东的能量还有多少的信心,因为用脚后跟也能想到,吴文跃必然不会希望自己做了一把手之后,还有别人对他进行制衡,阻击尹清泉是必然之事!
从许复延的动摇来看,吴文跃的阻击,显然已经初见成效!
温谅想了想,走到窗户边,掏出手机拨通了唐叶的电话,他俩很少这样直接联系,尤其在工作时段,但事不宜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铃声响了十数次,电话才终于接通,唐叶的声音中透着惊讶,显然也没想到温谅会这时候给她打电话。
“……刚刚在开会,领导们都在,我好不容易才找个借口出来,电话接的晚了……老板,是不是有急事?”
听到老板的称呼,温谅明白唐叶这会应该在安全的地方,说话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的问道:“听说尹书记那边出了点小问题?”
唐叶歉然道:“我也是前天才听到一点风声,但具体如何还没有摸清楚,所以没跟老板汇报……”
“我们是局外人,看事情难免雾里看花不清晰,需要请教的时候,还是要跟局内人请教请教!”温谅的语气透着从来没有的凝重,道:“事不宜迟,此事优先处理!”
唐叶点点头道:“我明白,老板,给我一天时间!”
“好,明晚十点,老地方,我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温谅对温怀明道:“等等看,很快就知道尹书记能不能变成尹省长了……”
温怀明素知这个儿子不是鲁莽之人,有些时候心思之缜密,连他都暗中惊讶不已,可听了这番话,却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道:“谁这么神通广大?”
温谅没有回答,从窗户边踱回办公桌前,双手按在桌面上,目光直视着温怀明,一字字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爸,你也该另谋去处了!”
离开市委,温谅正要去见常成,却接到了安保卿的电话,于是驱车直奔大世界,在二楼包间见到了刚刚从关山赶回来的石头。安保卿坐在一侧,脸上满是笑容,道:“石头,给温少汇报一下。”
“是……”石头还是一脸憨厚的模样,道:“我带人找到莫小雅,跟着她回了家……”
温谅摆手打断了他,道:“具体的不说了,结果如何?”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只吩咐下面人去做,至于采用何种手段,就不是他需要过问的范畴了。石头明显还是嫩了点,换做安保卿,就绝不会多说这些。
“是,”石头转身从旁边的茶几上递过来一叠东西,有收据,有账本,有存折,有借条,还有一本小册子,密语般记着一些数字和人名,道:“根据莫小雅交代,她平时掌管着高天放一应开支,几乎知道他所有的勾当,最有意思的是,她有私下里记账的习惯,这些,这些……都是高天放这几年私下里采用各种手段谋取的私利,有的挪用公款中饱私囊,有的以权谋私收受回扣,还有几处房产和存折……”
温谅取过存折看了看,扔给了安保卿,笑道:“九哥,来算一算,以他的工资,要多少年才能攒这么多钱?”
安保卿凑趣道:“攒多少年不知道,但要想花这笔钱,得等他坐完牢出来了……”
温谅拿着这些东西站起了身,淡淡的道:“总要给别人留条活路,坐牢嘛,倒也不必……”
高天放从市府大院出来,胳肢窝夹着一个看上去有几分寒酸的公文包,一双皮鞋擦的一尘不染,不过他的心情明显没有鞋子那么的光鲜,眼中闪烁着一丝焦虑。倒不是虑别的,而是两天找不到闵成业,单位说请假,手机打不通,也不知道去哪里浪了。要是在往日,失踪就失踪吧,闵成业爱玩成性,闹失踪也不是一两次,甚至有一回带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下属跑到三亚去玩了一星期,连他老丈人都找不到人。只是说好的这两天要转一笔钱到自己的户头,自己还要转给某个朋友做周转资金,要是耽误了事,搞的大家都不好看。
对了,还有莫小雅那个女人,也得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处理了,既能让她不再纠缠自己,也能绝了后患——毕竟她知道自己太多的事,实在不行,就交给闵成业去办,对付女人,他比自己厉害多了。
正寻思要不要再去趟闵成业安置在某个隐蔽小区的私宅,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了路边,后排的车窗摇下,露出了温谅的笑脸。
“高处长,赏脸一起吃个饭吧。”
第八百六十三章 魑魅魍魉算人心
竟然是他?
高天放的眼皮猛的一跳,心中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左右看了看,已经远离了市政府的大门,不虞会有人发现。他犹豫了下,本来打算拒绝,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点点头,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开车!”
常成一踩油门,奥迪疾驰而去!
温谅选的地方在桑丘区一个刚刚开业没几天的茶庄里,装修的典雅中不失堂皇。走进大门,是一条幽静曲折的盘肠小道,周边红木雕栏,怪石林立,繁茂的紫藤花遮阳蔽日,一排排琉璃盏挂在走廊的两边,对映着草入帘厅、竹林听雨、晴耕雨读、渔舟唱晚、来今雨轩等等雅致的包间名字,看上去十分的高大上。
“好地方,温少怎么找来的?”
高天放毕竟是关山场面上的人,认识他的人要比他认识的人多的多,选一个像这样僻静的地方还是有必要的。
“朋友介绍的,我也是第一次来。高处,环境怎么样,还合意吧?”
“挺好,温少费心了。”
高天放一边应酬着,一边揣测着温谅来找自己的用心,按说上次在洗浴会所的事已经顺利了结,他再怎么彪悍,也断不至于事后再来找自己的麻烦,那样未免太无赖了。
一个能在江东闯出偌大名声的人,或许可以强势,但绝不会无赖!
进了包间,温谅以目示意让常成候在门外,亲手给高天放斟了一杯茶,笑道:“苏海运过来的碧螺春,雨前极品,别的地方很难尝得到。”
高天放不懂茶,对喝茶也没兴趣,尤其到了此刻依然猜不到温谅的来意,哪里有心思品什么雨前雨后。不过还是含笑道了声谢,接过茶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口。
“温少,不知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高天放终究忍不住,手中的清茶只喝了一半,放下茶杯问道。
温谅微微眯起了眼睛,此人城府不深,耐性也差,怪不得在市政府混了这么多年,还是捡漏才成为了陈宗智的大秘。
“其实也没什么事……”温谅端起茶杯,笑道:“上次多亏高处说和,才免得得罪了闵书记,这份人情我记下了,正好今天来关山办事,所以贸然来请高处吃顿饭……”
高天放无奈的举起茶杯,和温谅遥碰一下,将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却不知喝出了什么滋味没有。温谅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虽然明面上两人的身份似乎天差地远,但实际上十个高天放也比不过人家一根手指头,有什么事值当折节来请自己的?
不过温谅不说,他也不好再问,只好耐住性子虚与委蛇。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高天放不得不承认,抛开私人因素,温谅实在是一个妙人,不仅言谈风趣,见多识广,而且毫无凌人之气,时不时的几句奉承,却使人如沐春风。
等喝过了茶,温谅吩咐上菜,几分钟后,服务生端上来的竟是色香味俱全的素斋。高天放愣了愣,抬头望着温谅,心中开始有点明白他今天的来意——因为整个江东都知道,陈宗智陈市长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极其讲究做法的素斋。
果不其然,温谅用公筷给他夹了一道菜,问道:“这里掌勺的大师傅据说都是从青州香积厨请过来,香积厨高处听过吗,那可是青州一个好去处……哦,对了,听说陈市长好美食,高处跟了陈市长这么久,一定也学了许多独门的鉴赏美食的绝技。来,请高处不吝评点一二,让我这青州来的土包子也长长见识。”
在江东省,除了灵阳,关山人向来看不起其他市县,而青州自古民风彪悍,更是以野蛮人示之,不过温谅此语只是玩笑话。
“哪里,其实都是外界误会了,陈市长不过偶尔在外面吃饭,平时都准点回家的,工作起来随便吃点馒头泡面都是常事……”
“是吗?”温谅停下了筷子,脸上的笑容透着一股子让人心颤的感觉,道:“可我怎么听说,陈市长在中悦酒店常年包了一间VIP套房,一个月有十天晚上都住在那……”
中悦酒店是关山的五星级酒店,挂靠在计委下面的一家对外贸易公司名下,平时省里市里的领导搞招待一般都选在这里,但不是有陈宗智这样的身份,想要开一间包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高天放眉头皱了起来,倒不是为了陈宗智在酒店里的包房,这年头在酒店有包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说一个省级市的市长,就是下面贫困县的县长,也常常拿着手里那点可怜的扶贫资金跑到大酒店里包房,并且一包就是几年。但问题在于,温谅是从何处得到这个消息,因为除了自己和酒店经理以及做客房服务的专属女服务员,不应该有外人知道才对——陈宗智又不是傻瓜,当然不会以他的名义在酒店里留下证据,这些事都是自己去办,用的也是私人的名义,温谅再神通广大,也很难查证到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选择在这个时候对自己说出来,其中包含的意思,不能不让人多想一想。
“温少说笑了,中悦VIP套房一晚上千块,陈市长哪里包的起……”
温谅笑了笑,打开身边的皮包,取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递了过去,高天放疑惑的接过来,翻开封面,瞬间脸色大变。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记着日期和时间,比如三月九号,晚上十一点;四月十七,凌晨三点,诸如此类,换了别人一定看不懂,但高天放却不是别人,因为,这正是他的笔记本,那些日期和时间,是陈宗智每次去中悦的时候,他暗中偷偷记录下来的。
“你!”
高天放猛的站了起来,双目中喷射着怒火,道:“它怎么……怎么到你手里……”
温谅往椅子上一靠,欣赏着高天放的表情,好一会才微笑道:“你把东西交给了谁,我就是从谁那里拿来的。”
“莫小雅?”高天放嘴角咧了咧,脸上一片狰狞,恶狠狠的骂道:“这个贱人!”
说完他看也不看温谅一眼,掉头就走,可走到了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平时轻易能拉开的房门似有千金之重。
温谅悠然自得的夹了一块素鸡放进嘴里,毫不担心高天放就这样扬长而去。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无比的凝重,好像连蚊子都被凝固在空气中,无法再前进一步。
片刻之后,高天放的手离开了门把,又转身回到餐桌边。温谅指了指座位,淡淡的道:“坐吧,今天有时间,高处稍安勿躁,咱们慢慢聊。”
高天放双手紧握,大腿都在轻微的颤抖,其中有三分恼怒,但更多的却是对温谅的惊惧,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怎么拿到这本笔记,也不知道今天他来找自己究竟为了何事,正是这种未知,让他心中极度的不安。
过了一会,高天放慢慢坐了下来,以他市府大秘的历练,经过刚开始的惊慌失措之后,这会已经平静下来,道:“这笔记本不过是我用来练笔玩的,说明不了什么。”
“放心,我也没打算用它说明什么,你拿回去就好。”温谅毫不在意这个笔记本,正如高天放说的,它说明不了什么,道:“我只是想告诉高处,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们有一说一,还是别兜圈子的好。”
高天放倒是拿得起放得下,态度一下子放低许多,带点哀求的神色,道:“温少,我只是个小人物,在政府里混口饭吃,知道的不多,懂的更少,不管你要干什么,恐怕我都帮不上忙……”
温谅微笑道:“小人物?不是吧,高处在关山最繁华的地段有套三居室,西城和东郊还有两套二居室的房子,加上单位分的那一套单身公寓,省会寸土寸金,我知道的就有四套了,加上没查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什么单位什么地方的小人物能有这样的能力?高处,实在是过谦了!”
高天放的脸开始有点僵硬,道:“这……这,都是朋友的……”
“我明白,房子都挂在莫小雅的名下,可你猜纪委的同志会不会相信一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小女孩能拥有价值数十万的房产?尤其你跟这位女孩的关系非同一般……”
“如果这些还不算直接证据的话,那你存折上的八十万,不知道能不能解释清楚?对了,好像针对公职人员有个罪名,叫什么来着……哦,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加在一起过了百万,最少也是无期往上,死刑立即执行也不是不可能……”
高天放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滴,想要否认,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温谅也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眼神中透着无以言表的冷酷和无情,道:“高处也该明白,莫小雅知道你太多的事,她既然投靠了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的仕途前程,包括你的自由,现在都在我的一念之间!”
他掏出手机,在联系人里找到了赵修杰,转过来竖在高天放面前,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我按下这个电话,所有有关你的资料,包括莫小雅,都会移交给赵秘书长,将来是死是活,都靠你的运气了;二,”
他顿了顿,轻描淡写的道:“你为我做一件事!”
第八百六十四章 三关难过
高天放瘫软在椅子上,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对他而言,这样的抉择实在是太难,固然不能让温谅真的把他交给赵修杰,可如果受威迫帮他做事,想想也知道是个无底洞,不定哪天兔死狗烹,自己照样得身败名裂!
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日后如何,那毕竟是日后的事了……
“当然了,如果你来为我做事,以后你在仕途上的前程,就包在我身上了,不敢说多么的光明,至少比你天天拍着陈宗智的马屁,苦盼着被放出去的那天来的实际。”威逼之后,当然要利诱,这是从古至今收人为己用的不二法门,温谅的话充满了诱惑,道:“一年之内,可以让你到青州或灵阳的任一县区挂职,两年后寻一个地方安置,就算不做正职,也是名副其实的二把手。说的直白点,我是生意人,讲究的是投入产出比,只有你在官场步步高升,对我用处才能越来越大,所以也不用害怕有一天成为弃子,是不是这个道理,你仔细想想明白。”
兴许是最后这番话打动了他,又过了半响,高天放抬起头,瞬间苍老了十岁,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道“我答应你!”
温谅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又成了刚才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和善少年,看的高天放心中一颤,扭过头去,竟有些不敢跟他对视。
温谅拿起桌边的茅台,给自己和高天放各斟一杯,道:“祝合作愉快。”
醇香四溢的茅台喝在嘴里也没了滋味,高天放小心翼翼的道:“温少,您是做大事的人,平日经手的钱都是千万以计,往来的也是省市领导这样的大人物,我这点偷鸡摸狗,利用手中的小权力赚点生活费的水平,说真的,又能帮您做什么呢?”
高天放不愧是秘书出身,伺候惯了领导,一旦下定决心,说话时的表情,姿态,动作都表现的恰到好处的谦卑和恭敬,任谁也挑不出一点毛病。温谅又给他倒了杯酒,笑道:“来,再喝一杯……其实呢,让你做的事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