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父子夜话
在八十年代,香港对于普通的大陆人来说,只是个停留在报纸上的名词。人们知道的最多的,恐怕就是在九七年华夏将收回香港,又或者是某家有个港澳的亲戚,回来的时候给了这家人一大笔钱,让他们盖上了二层小楼房,买了电视之类的。
“儿啊,好端端地干吗要去香港啊?听说那里的人给英国资本家剥削,个个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咱们去解救呢!”
钟建军想都不想,急忙开口说出一大堆道理,希望能打消钟石的念头。
“资本家?水深火热?”
钟石自嘲地一笑,随后他又意识到在自己老爸面前这样做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只好收敛了笑容,装出一副无知的表情,弱弱地问道:“那廖叔叔呢?他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吗?”
一提到廖承德,钟建军迷糊了。按广播里宣传的来说,来自香港的廖承德应该是一副乞丐模样,哭着闹着要到大陆来,可事实上呢,廖承德一身光亮,还在县里的干部陪同下来到钟庄,派头大得吓死人。
可广播里说的也不可能是骗人的吧?
钟建军第一次对自己的世界观产生了怀疑。
“老爸,你这一套是从哪里听来的?”
见自己的老爸陷入了沉思之中,钟石等了半天,这才开口问道。他知道要让自己的老爸接受一套新的世界观,还需要点时间让他消化,所以也不急于说出这时大陆和香港的现实差别。
“广播里啊!”
钟建军摇了摇头,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这也难怪,在他形成世界观的时候,正是“特殊时期”的时候,广播里报纸上每天都在宣传时刻警惕资本主义的侵蚀,保护社会主义的成果。类似于“宁要社会主义一棵草,不要资本主义一根苗”的标语到处都是,人们对资本主义的一切都抱有极大的戒心,连本是华夏土地的香港,也因为是被英国帝国主义统治,而躺着也中枪。
“特殊时期”全称是“无产阶级特殊时期”,是一场历时十年之久的政治运动,原先主要在意识形态领域开展,后来发展成为针对华夏领导层的运动。在这十年当中,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种动乱的状态,各级国家机关的工作都近乎于停滞,国民经济发展缓慢,人民生活水平基本没有提高。
不止如此,“特殊时期”还对教育、科学、文化等方面造成影响深远的破坏。在开国伟人的号召下,一代青年自愿或被迫放下学业,从城市中下放到农村做农民,接受劳动人民的改造。这种荒谬的政策造成一代人才的断层,形成后世称之为“文化断层”“科技断层”“人才断层”的特殊历史时期,使当时的华夏和其他国家的国力差距进步一拉大。
许多政治名人、文化名人在这场浩劫中丧生,无数文物古董、古本书籍、民间秘方等代表传统文化的载体更是被付之一炬,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说来也是缘分,要不是有那位下乡的知青和他家传的定窑瓷碗,恐怕现在钟石还要苦恼第一桶金的问题呢!
钟建军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想和其他人一样,做一个保卫开国伟人的红卫兵,只不过他将这个想法告诉钟石的爷爷的时候,一向性情温和的钟方卓难得地大发雷霆,将钟建军狠狠地毒打了一顿,又警告他不要掺和到任何一方去。
当时钟建军虽然不解,不过没有胆量拂钟方卓的意思,只能不甘地蹲在家中,做个安安分分的小民。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印证了钟方卓的远见,在不远的县城造反派和保守派发生了武斗,失败的一方据说被全部拉到城外处死了。
这一切钟建军当然没有亲眼看见。饶是如此,当他听到这个传言时,也被吓得面如土色,暗自庆幸不已。据一个到过现场的乡亲说,当时在那个行刑的地方,砍人头的大刀都砍得卷了刃口!钟建军听到这个可信度比较高的消息后,更是绝了想要出去看看的念头。
钟方卓人老成精,经过了八年抗战,两党内战以及新华夏成立后的各种运动,早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在那个年代,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是最大的胜利,钟方卓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教他两个儿子的。就连为两个儿子取的名字,也是响应当时的口号。
这就也难怪,为什么上次县里的干部来到钟庄,钟方卓的反应会那么大了!
“爸,你上一次听到资本主义、水深火热这样的话是什么时候?”
钟石循循善诱道。毕竟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对于那些不切实际的标语,广播里也不会再大肆宣传了,整个国家正向一个正确的方向发展。
“我想想啊,没听到这个也有好几年了,好像上一次听到,还是在粉碎‘四人帮’的时候!”
钟建军仔细想了半天,这才不确定地回答道。毕竟年代有些久远,他一时想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粉碎“四人帮”的事情,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当时在钟庄的知青听到这个消息,都纷纷肆无忌惮地欢笑庆祝起来,那种放浪形骸让和他们相处了数年的钟庄的人都非常惊讶。许多人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到最后所有知青都抱在一起痛哭,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让置身事外的钟建军永生难忘。
再之后,知青们一个个地离开了,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悄无声息地就离开了,总之没几年,在钟庄、甚至是在这个乡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当然,也有的知青因为在这里成家,也就留了下来。
这么一想,钟建军就想清楚了,的确是在那个时候,广播里不再整天播什么资本主义、解放全世界的口号了。
“既然广播里不再播放这些,那就说明这些东西不再是现在的重点了!爸,你想想,以前哪里能见到来自香港或者台湾的人啊?”
钟石见自己的老爸渐渐明白过来,又提醒他注意身边的变化。
“是啊,就说那个李庄的李大壮,听说有个亲戚在台湾,逢年过节又寄东西又寄钱回来,现在那个李大壮神气得不得了,跟人说话嗓门都大了不少。”
钟建军嘿嘿一声冷笑,不屑地说道。要是在以前,他还有可能对那个李大壮有点羡慕,不过听了自己的天才儿子说,已经赚了上百万的钱,也变得有底气起来。
“是啊,现在从香港过来的人变多了,甚至连外国也有人来华夏了,今天我们不就看到几个了吗?”
“对哦,你是说在国父陵那里看到的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呢,长得真奇怪!”
给钟石这么一提醒,钟建军才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中午在参观国父陵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两个碧眼金发的洋人,顿时引起了众人的围观,这年头洋人和电视机一样,都是个稀罕事物。两个洋人还大大方方地和人们打招呼,听到蹩足的“你好”的时候,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以后来华夏的外国人只会越来越多,这就是改革开放!”
钟石想起白天的这一幕,就觉得有些好笑,想来当时那两个洋人也非常不解吧。
“改革开放?对,就是改革开放,广播里天天都说这个词,难道这就是改革开放吗?”
钟建军挠了挠头,饶有兴趣地问道。这几年不论在广播里,还是在报纸上,充斥着最多的就是这个字眼,虽然他从字面上,隐隐可以猜出其中的意思,不过要说到具体的措施和政策,钟建军就不知道了。
“改革开放,应该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不再关上门来自己发展吧!”
钟石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对于这一些,他也不是很清楚。在八十年代,国家对经济体制还有争议,关于到底是走“市场经济”还是“计划经济”的路线,高层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事实上在后世,直到九二年,某个重量级的党内大佬在华夏南方巡视了一番,这才将经济体制发展的路线定下来。
这些钟石也只是略有耳闻,毕竟后世的他,在这个时候正准备出国的事情。有时候钟石也在想,这个时代的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又或者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钟石这个人呢?
“哎呀,糟了!小石头,你赚了那么多钱,是不是也成了资本家啊?”
钟建军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几分。他倒是想得快,转眼间就想到了报纸上报道过的一件事。被定性为“牛鬼蛇神”的傻子瓜子创始人被无罪释放,那个时候这个瓜子的名气很大,不过有没有赚到一百万还很难说。
现在自己的儿子,不经意间的一番折腾,就有可能超过傻子瓜子几十个员工加在一起的收入,那岂不是更大的“牛鬼蛇神”了?
一想起自己九岁的儿子,很有可能要进大牢,钟建军就不寒而栗,他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在监狱里长大。
“放心吧,老爸,我是在香港赚的钱,这还算是给国家赚了外国人的钱呢!再说,只要咱们不说出去,谁知道呢!”
钟石安慰道。虽然说得轻松,不过在他心中也没底,到底像他这样的行为,算什么?
第22章 廖承德的大名
对于国内政治环境的担心和政府对待那些先富起来的人的态度的反复,让钟石心中根本没有一点底气。最为重要的是,他的那些财富都是以他老爸的名字集聚的,万一政府想要对他动手,首当其冲的绝不是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而是他那个什么都被蒙在鼓里的老爸。
如今木已成舟,想要后悔也是来不及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个消息尽量隐瞒,最不济也要隐瞒到九二年,也正是在那一年,某个超重量级的政治人物为经济路线之争画上了句号。
前世的钟石,虽然在国外和香港生活了多年,不过对于国内发生的大事,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了解。在华夏大陆,政治的触角已经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而回归后的香港,也在某些程度上受到大陆的影响,人们对政治的热情明显比英殖民时期高涨许多。
客房里的父子俩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钟建军显然在这个问题上,不会被钟石几句轻描淡写的安慰的话糊弄过去,他连电视里的《射雕》也没心思看下去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后,这才愤怒地一捶床头:“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连赚点钱都要提心吊胆的!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爸,咱们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了?再说现在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个事!”
钟石瞪大眼睛,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在他心中,也同样对现在的经济政策很不理解。身处这个大时代,能赚钱也变成了一种负担。
父子俩又低声商量了半天,决定先不把这个事情宣传出去,把一切的改变都推到廖承德身上,国内的公安机关再厉害,也不可能越境跑到香港去抓人吧!
等两人商量好对策,已经到深夜了,钟建军和钟石这才怀着满腹的心思,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在南都最大的中华旅行社的接待处,前台的接待员看着眼前的一对父子模样的人,脸上露出公式化的微笑,心中却有些不以为意。
这年头,要去香港旅游的人并不多,但也不至于没有,毕竟南都在华夏大陆也算是排名前十的大城市。不过要去香港,除了一大堆繁琐的手续,还有名额数量的限制,如果申请的人多,还要排队等,有的人可能等一年多也批不下来。
除了这些,还有签证和入境审查,即使拿到了护照,签证也很难通过,不过旅游签证的难度相对小些。
这对打扮土气的父子,拿着香港亲戚的来信和外汇兑换券,想要参加今年去香港旅游的团,看他们手中的材料,显然是有备而来,看来这对土包子知道的还蛮多的。不过那又怎么样,过不了签证那一关,什么都是白费!
“你们把材料的复印件留在这里吧,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们吧!”
女接待员一合手中的琼瑶小说,面无表情地说道。对于这种情况,她见得不算多,不过她还是能想到,签证官会是怎么样的一副表情。
“你是担心签证的事情吗?”
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黑溜溜的眼珠一转,就说出接待员心中所想。
“小朋友,你也知道签证护照吗?”
负责接待的接待员就是一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等她反应过来,不禁又惊又喜地追问道。要是这个小孩能在签证官面前这么机灵,那么通过的几率就多了几分。
在这个年代,办理签证还不是旅行社代办,而是旅行社的人将客人带到签证官面前,只有签证通过的客人才能入团,其他的只能说声抱歉了!
“阿姨,你看是这个吗?”
钟石从怀中掏出一个绿色的小本子,正是钟建军的护照,女接待员接过护照,翻开一看,一个大大的“PASS”很是显眼。
“……”
这位女接待员有些傻眼,她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是货真价实的护照,上面的签名正是自己熟悉的某位签证官,这下由不得她不相信了!
对于签证官,旅行社是最为头疼,特别是负责香港这条线的工作人员,更是对古板刻薄的英国人深恶痛绝。旅行社的工作人员私下里都以“食古不化”“不知变通”等词眼来形容签证官,拜这些傲慢古板的英国人所赐,旅行社的香港这条线只能用惨淡来形容。
眼前这个半个农民打扮的乡下人,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拿到了签证,怎能不让这个接待小姐惊讶?
其实钟石也只是和签证官用英语聊了半天,又用粤语聊了半天,然后拿出在汇丰银行的存款证明给那位已经眉开眼笑的签证官看,签证官就爽快地在护照上摁下了“PASS”。
“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查查,九月份有没有去香港的旅游团!”
接待小姐明显热情起来,甚至给钟石父子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开水,在玻璃杯中还零星地飘着几颗茶叶。
对于这种自己能搞定签证的客人,旅行社无疑是非常欢迎的。这意味着旅行社不必在签证官身上花时间和精力,又能收到大笔的费用。
“钟先生,这里有个九月份的港澳旅行团,不过时间可能有点长……”
等了十几分钟,接待小姐就从屋里出来,手中拿着一大堆文件,对等待在大堂的钟氏父子不无歉意地说道。
“时间长好啊,我就喜欢多玩一段时间!”
钟建军望了钟石一眼,见钟石轻微地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第一次出国的钟建军来说,签证的过程简直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明白。他只见到钟石和那个碧眼的老外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话,那个老外就爽快地在护照上盖了个印。对于钟石为什么会说洋文,他心中也存有疑问,不过想到那个读大学的堂侄,他就想当然地认为,是钟意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教会钟石说英文的。
不过事实是,钟意的某些口语还是钟石教的呢!
“这个旅行团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同时游玩香港和澳门两个地方,不过费用方面……”
接待小姐耐心地讲解道。这个年头,去港澳的人大多是探亲,所以旅行社都会适当地安排长一点的时间。在她看来,这对父子能拿到英国的签证,那么通过葡萄牙的签证,就不会有多大的难题。
在这个年代,澳门的赌场已经声名鹊起,在国内新兴的富人圈里有莫大的吸引力,旅行社也适时地在去香港旅行的人群中开通了去澳门的路线。事实上,整整一个月都是可以在香港逗留的,想要不去澳门也可以。
“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想一个月都留在香港,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钟石突然开口道。对于旅行社的这种伎俩,他自然心知肚明,对于澳门的赌场,他自然也想去见识一场,不过凭他那个老实木讷的老爸,进赌场只会大把地输钱。至于他,还是个小孩,能进赌场,也上不了赌桌。
“这个……我需要请示领导……”
接待小姐脸上顿时露出为难的神色,她只是个负责接待的,对其中的道道并不知情。她还天真地以为,既定的路线不能更改。
见面前的这位钟先生没有意见,接待小姐就踩着高跟鞋“噔噔”的进了里间,这年头,高跟鞋还是一种非常时髦的鞋,也只有在和国外打交道的部门,才有一些女性敢穿。
又过了十几分钟,从里间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脸上堆满了职业化的笑容,还没走到钟建军面前,就伸出一只手,同时腰微微地弯了下去,热情地说道:“钟先生,我是中华旅行社南都地区的副经理罗志强,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罗经理,你好!”钟建军局促地握着罗志强伸出来的手,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
“是这样的,我们打算去香港探亲,并不打算参加去澳门的行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钟石见老爸紧张得说不出话,便替他开口说道。其实这一切都是钟石的计划,钟建军只是一个遮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