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红新面无表情,崔丽华若有所思,另外几位县委常委跟没听见一般继续看老卢的检查报告。
已经开口了,为什么不说完。
石向辉摸摸嘴,接着道:“不光我们公安局,不光李晓蕾同志工作过的丝绸集团,包括良庄建工集团、良工集团这些民营企业的装修工程韩总都不做。他跟我们以前的政委老袁是好朋友,一次吃饭时说得很清楚。儿子当干部,而且当的公安局的干部,肯定会得罪人,只要得罪人就会有人说。人言可畏,能避嫌就避嫌。只做东海和北京的工程,这样别人怎么说,以权谋私,难道韩博的权大到可以谋两个直辖市的私……”
“谢谢石副局长。”
李晓蕾笑了笑,不无自嘲说:“虽然我不存在什么经济问题,没有违反法律法规,但不能否认我在丝绸集团的待遇远超过我的付出。前些天基金会开股东大会,卢惠生书记给股东介绍我一年给集团拿到多少多少出口订单,以亿为单位,听上去我李晓蕾似乎非常有能力。言过其实,因为所有订单中有三分之一来自几十家外贸公司,订单是他们拿到的,我相当于跑了一些中间商;有三分之一来自老客户,集团规模那么大,当时人力成本那么底,设备相对先进,质量控制得也比较好,合作过一次愿意继续合作。还有三分之一来自国外的经销商、代理商。”
李晓蕾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我努力了,尽力了,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除了陪客户上床睡觉。”
上床睡觉,真够生猛的,连这话都说得出来。
崔丽华尴尬不已,一是同为女同志,二来她是纪委书记,今天发生的事跟她有一定关系。
罗红新一样尴尬,不过更多的是羡慕,还有几分敬佩。
不是羡慕敬佩李晓蕾,是羡慕敬佩侯秀峰,他器重一个干部,结果器重的干部在公安战线干得有声有色,现在已成长为市公安局即将正式挂牌成立的副处级技侦支队长;他给老单位留下一个“亲传女弟子”,结果“亲传女弟子”让老单位又红火了四五年。
更难得的是,他器重的这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早上发生的事跟别人一样把矛盾激化,并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敌意。
看态度,听口气,她似乎想当一堵“防火墙”,让丝绸集团的事到她这儿为止,不想侯秀峰卷入这场不必要的纷争。
丢人!
一个县委书记居然没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同志冷静,甚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必须承认在思想境界上,比侯秀峰差得不是一点两点。
“李晓蕾同志,我相信事实上你也确实是一个称职的企业高级管理人员,我很高兴你能继续在思岗工作,很高兴我们思岗能拥有你这样的高素质人才。”
罗红新同样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能说出这番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低头再次看看老卢的骨髓穿刺检查报告,显然试图掩饰什么,旋即抬头道:“你准备得很充分,主动提供这个U盘就相当于积极配合纪检部门工作。借用石向辉副局长刚才转述的你公公,也就是韩总的一番话,干工作就会得罪人,得罪人就会有人说。纪检部门调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拿出一份很严肃的结论,粉碎一切闲言闲语。既能证明你是一个清清白白且为思岗经济建设做出过杰出贡献的高级管理人员,也能从侧面证明你爱人是一位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的好同志。”
纪检部门立案调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不管今天上午的调查是不是更像“整人”,但调查就是调查,既然有头就要有尾,就要拿出一个结论,不可能稀里糊涂结束。
罗红新的意思很清楚,调查继续,希望你能理解。不过调查的是U盘里的情况,不需要你去办案地点,甚至不会再有纪检干部来问。
早点说完正事,早点跟王燕一起去逛超市。
搞促销活动,肯定好多人,要是去晚打折的东西就买不到了!
李晓蕾根本不在乎调不调查,更不会在乎纪检部门会得出什么结论,苦笑着说:“罗书记,我对调查不是很关心,更不会有哪怕一点担心,我现在担心的是基金会。有您和这么多位县领导给我‘撑腰’,相信早上的事今后不会发生,不过其它事呢。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打个不吉利的比方,卢惠生书记患上癌症可以道德绑架,硬是把我拉到良庄来替他当这个‘维持会长’。要是我李晓蕾患上癌症,我去哪儿找下一个‘维持会长’?”
“晓蕾董事长,你这么年轻,不能打这种比方。”
“可我现在压力确实很大,不仅不知道会不会出事,而且不知道要维持到什么时候,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这个董事长拼得是人气,拼得是声望,不是谁级别高谁就能干的。
作为老卢指定的“接班人”,相信老卢的良庄人进而对她产生一定信任。她本来就有能力,见过大世面,经历过大场面,又赢得几分信任。她丈夫在良庄跟老卢一样有名,韩打击,虽然老百姓没那么尊敬但还是很服气的。
再加上焦汉东等良庄镇干部和建工集团、良工集团、良粮集团等良庄几大企业老板力顶,她现在的名声真“值”一亿三千万,换个人来真干不了这个“山寨银行”的行长。
她的话有一番道理,总这么下去不是事,整个一定时炸弹,早晚要解决。
罗红新沉思了片刻,紧盯着她姣好的面容问:“晓蕾同志,作为董事长,你有没有好的思路?”
“国务院明令取缔,不可能取缔99999家只留我们一家,能够运营到今天真是一个奇迹。”
李晓蕾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委托“智囊团”及“顾问团”研究的资料,一边分发着一边侃侃而谈:“过去三年,县里、镇里包括卢惠生书记全在考虑怎么让基金会顺顺利利关门,实践证明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停止放贷就赚不到利差,也就没钱支付储户的存款利息。停止吸储跟停止营业没什么两样,储户会以为基金会是不是出事了,会第一时间来取回存款,会发生我们最担心的挤兑潮。全面催还贷款,全面回笼资金,不仅很难在短时间内收回来,反而会导致贷款企业亏损乃至破产,会影响到整个良庄的经济发展。”
“晓蕾董事长,为什么不并入信用社?”武装部长知道挤兑很可怕,但不认为这有多难解决。
“并入信用社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信用社的分红实在不尽人意,股东不答应。八百多个股东,涉及近千家庭,他们不答应不满意跑营业厅来理论,一样可能引发挤兑;二是信用社一样需要准备至少一亿资金,用于防止并入之后有可能发生的挤兑。信用社有这么多资金么,没有!怎么办,只能申请中央专项借款。国务院和人行同样有规定,不得把清理农基会的风险转嫁给信用社或其它银行。也就是说这笔款要由镇里去借,且不说能不能借到这么多,就算借到一亿产生的巨额利息由谁承担。”
方峰不懂金融,不过基本上听明白了,脱口而出道:“拆东墙补西墙,不能停,一停就出乱子。”
“差不多。”
李晓蕾点点头,意气风发说:“信用社和国有商业银行为什么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有执照,没有被取缔的威胁,并且可以同业拆借。我们基金会有储户、有贷款客户,有营业厅、有金库,经营四年多积攒了许多宝贵经验。尤其在风险管控上,我们的不良贷款率一直控制在2.8%这个水平,哪个有执照的银行能跟我们比。既然关不掉,既然整天提心吊胆,为什么不去申请执照,为什么不把基金会变成一家真正的银行?而且国有商业银行撤出农村,邮政储蓄在良庄只吸储不放贷,信用社虽然放贷但银根很紧,良庄企业有着很迫切的融资需求。”
“李鬼”要当“李逵”!
“山寨银行”要申请执照变成真银行!
罗红新被搞得啼笑皆非,看看众人,回头提醒道:“晓蕾董事长,你这个是想法是好的,基金会各项工作做得确实也比较好。但银行营业执照不是其它执照,省里都没权批,要去北京,向银监会提交申请,何况也没这个先例。”
“申请是比较麻烦,不过总比坐着等死好。”
李晓蕾走到他身边,把材料翻到第七页:“您看,农村商业银行,并非没有先例。江南成立三家,两个月前挂牌成立的。”
确实有先例。
不过这个先例一点都不容易,1996年国务院有个指导性文件,1998年人行开会决定选11家农村信用社进行统一法人治理改革。
开银行谁不想,谁不积极,结果手续难办,直到2000年总理召开农村金融体制改革座谈会才促使农村商业银行诞生,又过了两年才变成现实。跟马拉松似的申请六七年,最后真正申请到的就三家。
“晓蕾董事长,这是在信用社基础上申请建立农村商业银行的先例,基金会跟信用社还是有一定区别的。”罗红新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关键这事太不靠谱,可能性几乎为零。
“罗书记,我咨询过,我感觉只要县里支持,只要您支持就有希望。”
“你需要县里怎么支持?”
“您看,这是成立农商行的条件,只要县里支持,我们完全能在两年内满足这些条件,甚至现在就可以申请,一级一级申请。”
申请成立农商行的农村信用社有效资产要大于负债,资产总额要在十亿以上!
看到第二条,其它条款基本不用看了。
一亿就搞得上上下下提心吊胆,十亿还得了。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跑马圈地去其它乡镇开营业厅,把有效资产搞到十亿,银监会也不一定批。
“晓蕾同志,我不是不支持,是需要考虑考虑,研究研究。”这不是有没有魄力的事,这是会惹出大麻烦的,罗红新可不敢答应。
以前“非法集资”一亿多,现在要“非法集资”十亿不敢答应很正常,一口答应才不正常呢。
李晓蕾并不失望,坐回到自己位置上,诡秘一笑:“罗书记,各位领导,我们基金会为什么能够坚持到今天,就是因为我们涉及资金够多,上级知道这件事很难办,一时半会儿取缔不了。如果我们涉及资金更多,多到更取缔不了。如果县里支持,市里同意,省里没意见,银监会他不可能不认真考虑。”
政法委书记彻底服了,哭笑不得说:“晓蕾董事长,这是开银行,不是建设项目,先上车后买票风险太大。”
“正常情况下风险大,不仅存在资金风险,还存在法律风险乃至政治风险。但我们情况特殊,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山寨银行’,是农村合作基金会,现在是要求取缔,取缔文件下来之前合理合法,可以说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官司打到最后只能怪中央朝令夕改。”
第365章 “李行长”(三)
要把“非法经营”变成“合法经营”,需要县委县政府的支持,而且是大力支持。
首先,县金融办要站在基金会这边,不要再开口闭口谈“取缔”,态度尤其立场要转变为保护和支持。
然后是县农委、财税部门,包括分管农业、工业、财税及分管全县农基会清理工作的县领导全要旗帜鲜明支持良庄农民合作基金会。
最好能够成立一个领导小组,县委书记兼任组长,县长兼副组长,利用一切机会做上级工作,先“搞定”市农委、市金融办、人行南港支行等涉及到的主管部门,争取分管市领导乃至市委书记和市长支持。
“搞定”市里去省里,赢得省里支持再去北京。
不光要把“地方保护主义”发扬光大,还要帮“良庄人自己的银行”一级一级去跑。总之,县委书记和县长出面跟良庄镇党委书记出面是不一样的。
这么大事县委书记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常委们的意见很重要,要是将来上级不高兴怪罪下来,可以汇报成集体决策。
你们惹出麻烦,极可能会引出更大麻烦。
我帮你们解决麻烦,你们一样要把我的麻烦放在心上,何况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麻烦,同样是你们的麻烦。
不给个明确态度李晓蕾是不会放楼下那几位的,趁热打铁“统一”县领导思想,用一口悦耳的京片子,侃侃而谈起取缔农基会本身存在的问题。
“改革开放以前,我国农村实行集体化,基本是简单再生产,社会没有剩余,对金融服务没什么需求。改革开放后,农民有了生产经营自主权,积极性被调动出来,社会产品开始有了剩余,扩大再生产被提到议事日程,也就有了金融服务的需求。”
“为解决这一问题,农村合作基金会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被列入全国十大农村改革试验之一。由于大家都没有经验,在‘摸着石头过河’中艰难前进,不可避免出现一些问题。”
“这些问题,主要是产权不清晰、管理不善、政府过多干预、缺少有效监管、出现大面积的兑付风险,甚至在局部地区出现挤兑风波。对于出现的问题,包括学界在内的人们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一是全盘否定、一棍子打死;二是区分对待,肯定成绩,纠正错误,以利发展。”
罗红新点点头,崔丽华和武装部长等常委深以为然。
一致认为“李行长”还是比较有水平的,虽然年轻,虽然生活在首都,但对农村、农业有一定了解。正所谓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条理清晰,全说在点子上,显然下过一番功夫。
功夫是下过,不过是别人下的。
“李行长”有一个庞大的“智囊团”及“顾问团”,有上百位法律、金融及政策顾问。何况基金会已被取缔三年,这三年期间不知道来过多少工作专班、工作组、调查组和调研组,不知道开过多少次会。
每次来领导,镇里、基金会、股东代表都会据理力争,别说董事长,楼下保安上来都能说几句。
李晓蕾轻叹一口气,一脸遗憾说:“令人费解的是,决策层并没有采取多数人赞同的第二种做法,而是采取的少数人主张的第一种做法,‘一刀切’地取缔农村合作基金会,没有考虑农村建设、农业发展和农民增收对金融的巨大和旺盛需求,这绝对是一个失误!”
上级怎么可能错,这就不太好评论了。
罗红新摸摸鼻子,其他常委面面相窥,方峰被搞得啼笑皆非,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石向辉和笑而不语的副检察长周胜男。
“据我所知,当时考虑的是农村已经有了农业银行和农村信用合作社,依靠这两家金融机构,就完全可以满足农村建设、农业发展和农民增收对金融的巨大需求。实践证明,这一判断是不正确的。”
李晓蕾认真严肃,要是年龄再大一点,再跟老卢一样打几个手势,搞不清的真以为是多大领导。
“事实是,农业银行在商业化改革过程中,为追求经济效益,纷纷从乡镇撤离回县城,掀起一股不小的‘回城’热潮,几乎不给农民特别是经济状况一般的农户贷款;信用合作社在乡镇一级区域虽然没有竞争,但因为种种原因很难独立担当起完全满足‘三农’金融需求的重任。至于邮政储蓄,一提到它我就生气!只吸储不放贷,不光在良庄,在全国各地都这样。利用其网点遍布全国大小城乡、邮递员每天穿梭于各村之间大多兼任储蓄代办员,以及随着外出务工人员增多,汇兑资金滞留增加的优势,把储蓄业务做得红红火火,整个一农村资金的‘抽水机’。”
“晓蕾董事长,我不太明白,邮政局只吸收存款不放贷款,不放贷款就没贷款利息,它拿什么给储户支付存款利息?”平时没在意,她这么一说武装部长猛然发现邮政储蓄真像个抽水机,一脸百思不得其解。
政法委书记也不是很明白,疑惑地说:“是啊,只存不贷他怎么维持经营?”
“提起这个我更生气!”
李晓蕾拍拍桌子,气呼呼说:“人行给他们政策,邮政储蓄把吸收到的存款全额转存到人行,由人行按季支付利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行对邮政储蓄的转存资金给予相当优惠的利率。商业银行转存人行的利率只有他们的一半,所以邮政储蓄只要吸收到资金,然后转存到人行就可以获得巨大的利差收入。”
人行怎么赚钱,人行是印钞票,他不需要赚,只要开动印刷机。
思岗想发展经济没资金怎么行?
“李行长”成功激起县领导们的共鸣,嘴上虽然都没说,心里却想着邮政储蓄“不是东西”,整个一挖墙脚的,几十台“抽水机”架在思岗各乡镇和撤销掉的乡镇集市,把思岗农村本来就不多的资金源源不断往外抽。
“农行不给农民提供贷款,邮政储蓄帮倒忙,光靠信用社行么?”
李晓蕾又拍拍桌子,痛心疾首:“我们基金会根本不允许信贷员坐办公室,撵着他们去企业了解资金需求情况,看企业的生产能力和项目的发展潜力,一个个忙得团团转。信用社的信贷员在干什么,坐在办公室喝茶、抽烟、看报纸。他们不是不下去跑,是因为信用社信贷额度紧张,放弃贷款指标考核,转向存款指标考核,信贷员不放贷,也变得有些无所事事。他们无所事事,急需发展资金的企业怎么办?其它乡镇我不知道,良庄问题很严重。提交到我们王总办公桌上的贷款申请有这么厚,能提交他那全符合发放条件,有的授信额度还没用完。一亿三千万,听上去很多,可我们良庄产值过亿企业有多少家,超过五千万的又有多少,杯水车薪!”
良庄离县城那么远,去国有商业银行跑贷款太难太麻烦。
罗红新认为这确实是个问题,作为想干一番事业,想把思岗经济搞上去的县委书记,他一样为企业缺乏融资渠道着急,不禁微皱起眉头。
“从银行贷不款,我们基金会想帮忙却有心无力,他们只能想其它办法。这种事能有什么办法,民间借贷,借高利贷!扯远了,继续说一刀切。”
李晓蕾回到原来话题,凝重地说:“据我所知,从操作程序上看,‘一刀切’地取缔农基会,当时主要是听取金融部门意见。作出这么大决策本应该让专家参与广泛讨论,本应该是各级党委政府、各方面、各利益方博弈、互相妥协、求得认同的过程。遗憾的是,‘一刀切’地全部取缔农基会,当时主要听取了人行、农行、农村信用合作社的意见,并没有充分听取各级党委政府和农业行政主管部门意见。同行是冤家,抢他们生意,他们当然要求取缔。要是镇里有权取缔金融机构,我还强烈要求取缔他们呢!”
把其它金融机构全取缔掉,基金会做独家生意,你这个董事长当然高兴,众人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不能不分好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起取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