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蕾长叹一口气,又跟领导似的作起报告:“实事求是、按照实际情况决定工作方针,这是我们党、政府所一贯倡导的原则。农村情况千差万别,农基会也并不是一个情况、一个模式、一样的有问题。恰恰相反,实际情况是有办得差的,也有办得好的。差得取缔掉,对办得好的,应该帮助应该支持,使之好上加好,甚至可以把好经验推广应用到其它地方。综观古今中外,新生事物的发生发展过程,我们不难发现一个基本规律:许多新的行为规范、新的习俗约定、新的制度安排、新的法律法规、新的社会变革,一开始都是源于人民群众在生产生活中有了需求。这种需求可以是生存需求、发展需求、享受需求,也可以是自我价值实现需求等;某些‘敢吃螃蟹’的人起来满足这种需求,于是出现变革,大家纷起响应,支持、模仿、推而广之。”
理论水平很高么,一套一套的。
众人彻底服了,暗想不愧为总理亲切接见过,随国务委员出过访的南港“十大杰出青年”。
李晓蕾越说越兴奋,不遗余力给他们洗脑:“改革开放,就是人民群众和社会、国家都有需求,因为在原来的经济制度下大家都没有饱饭吃。这就有了小岗村、小井村里的农民,首先起来抛弃人民公社的集体生产制度,实行‘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的经营承包责任制……”
从中央层面谈到良庄,从联产承包责任谈到“两个凡是”,从小平同志谈到所有改革开放的弄潮儿,谈到一个又个敢于吃螃蟹的人。
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你们全县领导,思岗经济能不能发展起来全靠你们,有没有魄力,敢不敢支持“摸石头过河”,敢不敢支持我们把“良庄人自己的银行”变成“思岗人自己的银行”!
罗红新被架得下不了台。
崔丽华沉默不语,纪委书记在这一问题也没什么发言权,政法委书记同样如此。
武装部长没那么多顾忌,他考虑的是这一届党委班子不能出问题,冷不丁问了句所有在座领导最关心的问题:“晓蕾董事长,南州区委侯书记是搞经济建设的专家,是我们思岗走出去的大能人,也是你的老领导。你有没有跟侯书记谈过,他对基金会持什么态度?”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李晓蕾嫣然一笑:“侯厂出国招商引资,电话没打通,我发电子邮件请教过。侯厂什么人各位领导知道的,他就回复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第二句是建议我向县委县领导请示汇报。”
老卢关系网庞大,谁也不敢招惹他,不过终究是“歪门邪道”。
侯秀峰跟老卢完全不一样,走的是正道,凭本事赢得各级领导器重,去年总理来南港视察点名要见他。省领导来南港检查工作,市委常委不一定全见,但不可能不见侯秀峰。
区委书记只是暂时的,达到一定级别的领导几乎全知道,他马上是市委常委兼南州区委书记。
出让他一手搞起来的丝绸集团股权,查他的老部下,甚至立案调查他的“亲传女弟子”,谁不担心侯秀峰会生气。
两句话的意思很明确,侯秀峰不计较,众人稍稍松下口气。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天。
帮你们过一关,你们才会帮我。
李晓蕾顿了顿,接着道:“我曾在丝绸集团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前说过没思岗就没我李晓蕾的今天,其实应该是没丝绸集团就没我李晓蕾的今天,对集团我跟侯厂一样怀有深厚感情,我爱人同样如此。对集团过去两年的现状,我们夫妇的感受可以归纳成六个字:爱之深,恨之切。我爱人一年只回去一次,平时工作学习很忙,了解得比较少,只看到第一次改制人员分流之后又变得臃肿起来了。我回集团次数也不多,除了看到这些之外从订单上也看到许多不舒服的事情。”
“什么事?”崔丽华鬼使神差地问。
“轻纺行业竞争激烈,大家竞相压价,在国际上没自己的品牌只能拼成本。刚进入集团时许多订单有利润,现在那些订单不能做,一做就亏损,于是分包给外联企业。人家能赚钱,并且集团过一手还有利润,集团为什么不能做?这些问题值得深思,我也不止一次给前上司打过电话,询问集团在管理、在成本控制上是不是有问题。因为这直接涉及到销售人员的收入,集团利润低,销售提成低,这是与效益直接挂钩的。”
再给你们一颗定心丸吧。
李晓蕾话锋一转:“过去这些天我一直在良庄,我爱人一直在江城参加全省政法系统新进干部培训,对陈书记视察思岗当天中午和下午到底发生过什么,直到好几天之后才知道的。我对思岗有感情,我爱人更不用说,何况他是随行人员之一,要不是去省里培训,他一样会遇上。他通过集团的老朋友和县里的其他朋友了解到一些情况,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打电话向陈书记客观公正地进行汇报。”
那天发生的事影响恶劣,思岗县委会不会挨板子,陈书记态度至关重要,政法委书记急切问:“晓蕾董事长,陈书记听完汇报有没有说什么?”
“陈书记说国企改革存在阻力,发生一些事不可避免。韩博说听口气陈书记不是很生气,嘱咐我如有机会见到罗书记和杨县长,建议罗书记和杨县长去市委向陈书记再解释一下顺便汇报其它工作。”
韩打击什么人,市公安局的“少帅”。
别人的话陈书记不一定信,他的话陈书记不可能不信,没想到他会站出来仗义执言。罗红新越想越惭愧,不知道该如何感谢。
送一个人情是送,送两个人情是送,送三个人情同样是送。
一次送足,基金会的事你们才会放在心上。
李晓蕾笑了笑,继续说道:“我明天下午回南港看我婆婆,打算顺便去市委走走后门。提到基金会就是‘取缔’,‘取缔’这个词一听就是负面的,影响不好,搞得跟我们在从事什么非法活动。谢书记不是高升了么,宣传部长管宣传,我想请他安排电视台、报社来良庄采访,来帮我们宣传宣传。我们为良庄乃至思岗经济建设作出过那么大贡献,并且仍在为良庄乃至思岗建设添砖加瓦,值得宣传。电话上午打过,谢部长很欢迎,王大姐还要请我吃饭。这事基本上没什么问题,罗书记,市里宣传,县里也要宣传。您帮帮忙,回头让我也上上电视,快到春节,外出做生意和务工的人全回来,看能不能多拉点存款。”
能跟一位准市委常委和两位市委常委说上话,老卢真找对了接班人。
算上老卢的政治资源,良庄农民合作基金会背景越来越深。
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和她爱人已经把事做到这个程度,不能不识抬举,不能再不表态。
罗红新权衡了一番,沉吟道:“同志们,任何金融组织突然被宣布关闭都必然发生挤兑危机和动荡局面。98年各地普遍出现过挤兑,西川、北河等地甚至出现较大规模的挤兑风波,且酿成危及农村社会及政治稳定的事件。李晓蕾同志分析得很有道理,良庄农基会既然关不掉,既然运营良好,尤其风险管控不是良好是非常好,县委县政府就应该支持。因为这不只是支持良庄农基会,也是支持良庄乃至全思岗的经济建设……”
第366章 没有最疯狂,只有更疯狂
二十天培训,转眼间结束。
这次没评选“优秀学员”,要是评选的话,从不迟到早退,一节课没拉,每节课都认真听讲的韩同学,绝对又能评上一个优秀。
明天腊月二十九,后天除夕。
一个比一个忙,不住党校的不用收拾,住党校的学员昨天就收拾好行李,结业仪式一结束,出席仪式的省领导一走,迅速钻进等候已久的车,最快的估计已经出了城。
韩博和林占臣绝对属于回家“不积极”的,整栋楼里就剩服务员和他们两个人,为“李行长”提供法律咨询、政策分析和可行性研究的资料太多,专门找了几个纸箱来装。
装好一箱,用透明胶带封上,找不到剪刀,用牙咬,咬断之后“哗”一声拉出一截,再把林占臣装好的另一个纸箱封上。
“林处,党和国家培养一个领导干部不容易,这句话几乎听腻了。别人不知道有什么感想,我感触很深。在北京进修四年,公大和北大的培养费是局里出的,其他同学上学花钱,我上学拿钱,有工资,有补助。”
韩博回头看看住了二十一天的房间,感叹道:“回到原单位半年,又来省委党校学习。培训费一千多,住宿费一天一百二,算上伙食费,局里又在我身上投入五千多。我只是拟任的副处级支队长,要是厅局级、省部级,要在一个领导干部身上投入多少钱!”
他的想法有时候跟别人真不一样。
一些学员来培训,总共露过三面,第一次报到,第二次参加开班仪式,第三次参加结业仪式。他一节课不拉,星期天都没出去过,现在又说出这番话。
别人听到这番话或许会认为他虚伪,甚至有些人会以为他脑子有问题。林占臣却不然,因为这话听上去很耳熟,至少给人感觉很熟。
老卢只批评别人,从不自我批评,但不意味着他不会反省。
事实上老卢经常“忆苦思甜”,经常拿现在的生活跟过去比,一比就特内疚,对不起党、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大发一通感慨,然后该坐轿车继续坐,该喝酒继续喝。
他这番话“老卢味儿”十足,由此可见老卢对他影响有多大。
“有道理,确实不容易。”
林占臣笑了笑,把封好的纸箱往门边一搁,回头问:“韩博,春节怎么安排的,打不打算去北京看看老书记?”
春节日程早安排好了。
韩博打开行李箱,一边收拾衣服一边笑道:“出来二十一天,工作一直是我们教导员和副大队长在负责,不能再不让人家过个团圆年。除夕和初一值班,初二回丝河老家给长辈拜年,顺便走走亲戚。初三上午去思岗,下午去良庄,初三晚上回南港,从南港机场坐飞机去北京给卢书记拜年。晓蕾、焦书记和基金会王总全去,给他个惊喜,告诉他基金会不仅不再控制信贷规模,而且要由‘良庄人自己的银行’变成‘思岗人自己的银行’的好消息。”
过去一个多星期,思岗连续发生了几件事。
从国外招商引资回来的南州区委书记侯秀峰,受思岗县委邀请回老家参观,期间同良庄农民合作基金会董事长李晓蕾一起去过二人曾工作过的丝绸集团,与老部下、老同事、老朋友开了一个座谈会。
在座谈会上,他讲了一番让所有人五味杂陈的话。
丝织总厂待遇最好,丝绸集团待遇好,好了二十多年,上上下下一直引以为豪,但这个好是建立在牺牲企业利益基础之上的。现在市场竞争如此激烈,再好下去企业会亏损乃至破产,企业倒闭大家都不会饭吃,建议对现有待遇不满的老部下老同事老朋友换位思考,希望他们能够与企业共渡难关。
李晓蕾也举出一些关于成本高昂导致订单流失的例子。
十几位第一次改制时分流出去的干部职工和从丝织总厂跳出去单干的民营企业老板参加座谈会,有的谈感想,有的欢迎老单位的老朋友去他们工厂上班。
新锐集团老总也意识到以前那么干不行,表示尽可能提高职工待遇,尊重小股东意见。
侯秀峰在丝绸集团的威信堪比老卢在良庄,“李行长”在丝绸集团的声望比“韩打击”好多了,再加上侯秀峰召集的“旧部”,对工资待遇不满的职工基本上能够理解,纷纷表示不再跟着后面起哄。
剩下的就好办了,闹得最凶的大多是以前的管理人员,许多人屁股不干净。
纪检部门没出面,检察院出面,周胜男亲自出马,查出六个涉嫌贪污受贿和职务侵占的,没人再敢搞事。
至于丝绸集团垄断鲜茧收购问题,县里出台了一个类似于特种经营许可的文件,只要符合条件的缫丝企业都可以申请收购,不过要由县里统一定价。
吃一堑长一智。
罗红新基本上搞清楚谁在背后搞鬼,谁在落井下石,但一个副科级以上干部都没调整,包括纪委副书记黄新善,只是换了一个秘书。
原县委办秘书科副科长李忠坤调到文化局,县法制办科员沈如明成为秘书科副科长,成了思岗炙手可热的县委书记秘书。
至于“良庄人自己的银行”,林占臣想想就好笑,直起身问:“韩博,县里关于农基会债务清理的文件呢,我光听你说还没看到。”
“在电脑里,电子版的。”
“车还没到,调出来我看看。”
一位良庄籍领导回老家过年,一个去南港一个去良庄,明明不顺路,他非要过来接,非让一起走。
人家的一番好意,拒绝实在说不过去。何况正值春运最忙的时候,车票不一定能买到,让局里派车来接更不合适。
“行。”
闲着也是闲着,韩博取出笔记本电脑,开机调出思岗县委县政府刚出台的“关于做好清理整顿农村合作基金会后续工作的通知”。
林占臣接过鼠标,兴高采烈念道:“各乡镇党委、政府,县直各有关部门:为善始善终地全面完成清理整顿农村合作基金会工作任务,保持我县农村社会稳定,根据中央和省市两级的有关文件精神,结合我县实际情况,现就如何做好清理整顿农村合作基金会后续工作通知如下:一,充分认识做好清理整顿农村合作基金会后续工作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清理整顿农村合作基金会是党中央、国务院从改革发展稳定的大局作出的战略决策,是整顿农村金融秩序、化解农村金融风险、维护农民合法权益和农村社会稳定的重要举措……念了半天原来在这儿,按省里要求,将清理整顿农村合作基金会办公室更名为‘思岗县农村合作基金会清偿办公室’,此机构以县政府名义发文予以确认,依法成为原农村合作基金会的权利和义务承受人。由清偿经验丰富的良庄农民合作基金会配合各乡镇‘清偿办’工作。鉴于市里将扣还我县的专项借款本金和利息,必将给各乡镇财政带来巨大压力,极易引发财政风险,由良庄农民合作基金会在‘清偿办’协调下给各乡镇予以资金支持……”
罗红新一样会变通,而且变得非常之漂亮。
对清偿很重视,文件里要求各乡镇党委、政府充分认识清理整顿农村合作基金会工作的长期性、复杂性和艰巨性,要求各乡镇克服麻痹思想和畏难、松懈情绪,从讲政治、讲大局、讲党性的高度,以对党和人民负责的精神,切实增强做好这项工作。
严厉批评那些抱有把中央专项借款拖黄、欠黄的侥幸心理的乡镇,国家的钱一分不能欠,该还本就还本,该支付利息就支付利息,没钱管良庄农民合作基金会借,让曾经清理过丁湖李庄永阳三个乡镇农基会的良庄农基会协助你清理。
以这种方式给“良庄人自己的银行”大开方便之门,让良庄农基会名正言顺地走出良庄。
至于各乡镇的“清偿办”,跟未来的良庄农基会各乡镇营业厅就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相当于把全县农基会遗留下来的烂账全盘交给良庄农基会处理。
中央专项借款的本息各乡镇拿不出来,良庄农基会先帮你垫上,利息照算。他们以前的那些烂账,良庄农基会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追不回来管各乡镇要,一年还不上三年,三年还不上十年。
中国的地方政府是人民政府,跟美国的那些地方政府不一样,永远不会破产,开银行做得是长期买卖,总有一天你要还上。
借这个机会跑马圈地,跟信用社一样在全县各乡镇开展业务,“李行长”这次玩大了。
“老无法无天”选中一个“小无法无天”当接班人,没有“最疯狂”只有“更疯狂”,韩博苦笑道:“债多不愁,她是嫌债不够多,照这个趋势别说揽储十亿,搞一年揽三十亿存款,放二十五亿贷款都有可能。”
“要得不就是这个效果么。”
要开银行现在的股权结构不行,个人股东太多,要企业入股,入大股!还要找一家商业银行入股,“李行长”这几天正忙着到处拉投资。
林占臣看完文件,起身拍拍他胳膊:“调整股权结构,增强基金会资金实力,镇里以工业园投资公司名义入股两百万,建工、良工、良粮、良锅等二十几家镇里企业凑两千万,你家准备投多少?”
领导干部家属不能经商。
韩总经商别人不好说什么,人全是父母生的,你没办法选择自己父母,参加工作前韩总就经商,那时候谁知道儿子会走上领导岗位。
妻子经商就不一样了,不管你怎么清廉别人都会说闲话。
韩博不想自找麻烦,“木匠之家”既不缺这个发财机会现在也没钱投资,摇头笑道:“别说投资,以前的十股都要退,两位老爷子在东海搞装饰材料市场,现在正是最缺资金的时候。”
林占臣点点头,又问道:“十股能退多少钱?”
“一股好像一万六,十股十六万,以前那些干部教师和企事业单位职工嘴上不敢说,心里不知道把卢书记恨成什么样,现在个个欢欣鼓舞,个个说卢书记好。”
“五百变一万六,翻多少倍,早知道这样当年我也入十股。”
回想起当年的种种,韩博一脸尴尬:“林处,不怕您笑话,当年卢书记逼着入股我是有意见的,只是没敢说出来。结果几个企业发展的都不错,当年被逼入股的一个都没亏,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第367章 春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