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对视了两三秒钟,关局轻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翻阅起手里的材料。
一份接着一份,仔仔细细看完,一份都没遗漏,全部看完,他整理好顺手放到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么多。”
“报告关局,这只是去我们各分局经侦大队报案或咨询的。”韩博帮他的杯子里续满水,放下电水壶坐到对面。
言外之意很清楚,没报案没咨询的可能更多。
尽管两市相距上千公里,但出现这样的情况可以说很正常,毕竟深正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城市之一,两市经济交往非常多。值得一提的是,从庆甚至在深正设有驻深办,而且早在很多年前就设立了。
关局点上支烟,再次拿起材料,似乎想再看一遍,可拿到手里又放下了。
就在这一刹那,关局想到很多,不只是这些材料几这些材料反应出来的问题,还有眼前这位年轻的部下!
他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
怎么会想起整理这些材料?
他只是一个副局级干部,在大多人看来似乎无法与西南那位相提并论,在系统外甚至名不经正传,但在系统内他的资历绝对比西南那位深。
他当年编撰的经侦教材,包括公大在内的许多警校仍在使用。
“网上追逃”现在是一项再正常不过的工作,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在公安内网刚开始建设之初,许多基层所队民警才开始学习用五笔打字的时代,他就同公大的几位教授一起研发出“光盘追逃”系统。
在内网普及之前那些年,全国公安系统利用“光盘追逃”,每年抓获的在逃人员都是数以万计的!
治安、经侦、刑侦、技侦、禁毒全干过,甚至被外派到治安糟糕到极点的南非担任过四年警务联络官,代表中国警方与南非警方展开国际警务合作,在那么复杂的形势下协助国内同行打击跨境犯罪。
在许多人看来他学历学位算不上高,只是研究生学历,硕士学位。
而西南那位不只拥有研究生学历、博士学位,还是许多高校的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但在关局看来含金量完全不一样,眼前这位是凭真本事考上的,实实在在攻读了近四年,而且是双硕士,公大和北大的双硕士!
他从乡镇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副局级领导岗位,先后干过派出所长、刑警副支队长、技侦支队长、禁毒支队长……公安机关那么多部门只有交警、边防、警卫、国保没干过,他这样的人缺乏基层工作经验?
他备受上级器重,堪称前途无量,完全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偏偏来深正挂职?
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是带着什么使命来的。
关局越想越觉得事情没表面上这么简单,韩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禁不住低声问:“关局,关局,您怎么看?”
关局缓过神,鬼使神差冒出句:“这些全是货款,连货款都要冻结、扣划,他们到底在搞什么!”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普通民警或许只是觉得西南打黑力度很大,不会往其它方面想。但达到一定级别,走上厅局级领导岗位,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显然会有所变化,消息渠道也比整天在辖区转的基层民警多。
自己回国不满一年,才干几天副局长都知道一些内情,他这位千万级人口的国际大都市公安局长不可能一无所知。
韩博以为领导是在明知故问,禁不住直言不讳地说:“搞什么,搞钱呗。”
关局不是明知故问,而是心不在焉,又喃喃地问:“搞钱?”
“来深正挂职前我私下打听过,那位太耀眼了,想不关注都不行,结果发现他上任时全市警力两万出头,而时至今日,几乎翻了一番,高达四万。在单位建设上的魄力惊人,不光大幅扩编,还搞了许多项目,总投资数百亿。”
韩博顿了顿,凝重地说:“虽然是直辖市,但总人口才三百多万,经济总量与我们深正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市里对公安的投入能有多少可想而知。钱从哪儿来,只有想办法自己解决。”
“依法创收没什么,但也不能这么明火执仗。”
“明火执仗,关局,您这个词用得太恰当了!”
当年不是白伺候老卢的,韩博毫不犹豫送上一句恭维,不无愤慨地说:“他们越搞越夸张,据知情的朋友透露,他们打黑打了一家公司,先扣押该公司全部公章,接管该公司所有人事和财权,公司不得将资产变现,不得打商业广告,所有资产专案组有权进行处置。介入程度堪称‘事无巨细’,大到经营有关的决策,小到一个员工的加薪离职。公章在他们手里,被调查的公司即便花一分钱也要向他们打报告,核准后加盖公章才能使用。工程招标、材料采购、设备采购、经营以及合同支出等等,全需要以书面的形式向他们请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关局确实知道一些,但知道得没这么细,惊呼道:“这还是公安局么,这不成国资委了!”
“国资委也没他们那么‘敬业’。”
韩博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收归人事、财务权后,被调查公司所有员工的工资收入,需要他们核准才可以发放,当被他们认为工资太高时,就只能调低。公司的高管,即经理以上包括经理不允许离职,管理层允许请假,但必须时刻配合调查。公司每天都要有人去他们汇报工作,说出来您不敢相信,对那些被调查的公司大多部门负责人而言,上午去公安局向专案组汇报,下午回公司上班就是一天的正常日程。谁要是敢不去,谁就可能成为被打击对象。”
知道得如此之多,而且对那边的看法显然不是一两点反感。
关局越想越觉之前的推测不会错,不动声色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人家职务级别比我们高,又互不隶属,我们也只能在这儿私下发发牢骚。”
领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态度不言自明。
韩博自然不会傻到非要领导表什么态,而是自己表起态,“关局,正如您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一个小小的副局级副局长也没资格谋人家的政。他拼命搞钱搞单位建设是他的事,但是,作为分管经侦刑侦的市局副局长,我韩博在这个位置上就要为全市经济建设保驾护航!”
毫无疑问,眼前这位是想挑战一下那位如日中天的“打黑英雄”。
他说得很清楚,是在履行职责,关局能说什么?
更重要的是那位搞得太过分,在你的一亩三分地再怎么折腾是你的事,但别把手伸这么远。连本市公司和个人与他们所调查公司的正常交易的货款都要冻结、扣划,今天让你冻结、扣划,明天是不是要跑过来抓人?
关局误以为这才是韩博来深正挂职的真正使命,乐得顺水推舟。
故作权衡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正:“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小韩,你说得对,作为深正民警,我们有义务有责任为全市经济建设保驾护航。你主管经侦刑侦,这些工作在你的职权范围内。该打击就要打击,该保护就要保护,秉公执法,依法行驶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
第876章 “工作专班”
没反对就是默认,何况领导不是默认而是支持。
拿到“尚方宝剑”,韩博兴奋不已,考虑到许多事不能再拖,连夜再次赶到经侦支队,跟刘向戎支队长打了个招呼,紧急抽调民警组建不是专案组的专案组。
鉴于接下来的行动比较敏感,“办案”地点设在打黑专案组,邱庆国和冯锦辉以为又有什么大行动,连夜把顶楼让给陆续来报道的经侦民警。
刑侦、经侦,再加上提前介入的检察官,三家“合署办公”,让这种不起眼的小楼变成名副其实的“办案中心”。
妻子不在家,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韩博再次发扬深正CID的“背包”精神,住进刚离开几天的临时宿舍。
很多人睡不了生铺,但在专案组韩博不仅能睡着,而且睡得很踏实很香。
就在他进入梦乡呼呼酣睡之时,回到家躺在熟铺上的关局却辗转反复怎么也睡不着。几次起来走进书房拿起电话,几次快拨出去时又轻轻放下,彻夜未眠,直到黎明时才昏昏入睡,第二天自然不会有精神。
新的一天,新的开始。
韩博的精神却很足,6点整起床,在院子里跑了几圈,上楼冲凉换衣服,然后去食堂吃饭,跟打黑专案组的民警聊了一会儿,去打黑专案组的几个办公室转了转,甚至忙里偷闲在提前介入的检察官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直到“经侦专案组副组长”崔敏找过来才意犹未尽来到顶楼。
楼下的人都觉得这个刚入驻的专案组很奇怪,一个超过三十五岁的老同志都没有,全是小年轻。职务最高的居然只是副中队长,剩下的全普通民警,并且大多是从分局抽调的,支队民警只有一名。
事实上被连夜抽调到这儿的“参战民警”一样奇怪,不知道上的是什么专案,参与的是什么行动。但能在市局副局长亲自领导下工作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人,顾振华、刘启飞、张宁等小伙子一个比一个激动,一个比一个兴奋。
“起立!”
崔敏抢先跑进会议室,全体民警随着他一声令下齐刷刷起身立正,他旋即转身,抬起胳膊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中气十足地汇报道:“报告韩局,经侦工作专班全体人员集合完毕,应到十二人,实到十二人,请指示。”
工作专班,真难为他了,居然能想到这么个名头。
韩博强忍着笑举手回礼:“请稍息。”
“是!”
同志们很激动,崔敏更激动,一切按照流程来,转身命令“工作专班”全体人员稍息,然后齐步走,站到紧邻椭圆形会议桌中央的位置。
小伙子们昂首挺胸,警服笔挺,站得笔直。
大檐帽、纸笔、茶杯都跟现役部队一样摆放,整齐划一。
士气高昂,要得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股劲儿,韩博环视完众人,满意的点点头:“同志们,请坐。”
“是!”
哗啦一声,齐刷刷坐下。
领导要当表率,韩博摘下帽子,跟他们一样放到面前,从用了七八年的电脑包里取出昨晚从经侦支队筛选出来的材料,一边示意坐在左手边的崔敏分发,一边异常严肃地宣布保密纪律……
会议开了近两个小时,内容楼下的人谁也不知道。
只见这帮小子像打了鸡血似的冲下楼,两人一组,驾驶警车疾驰而去。
接替韩博负责打黑的邱庆国走进办公室,不无好奇地问:“老冯,韩局呢,韩局在楼上吗?”
“刚走。”冯锦辉下意识探头看看楼下。
“他车在院子里。”
“没用6号车,用他自己的车,小计刚把6号车钥匙交给了内勤,开韩局车送韩局走的,我想送送,跑到楼下车已经没影了,看样子挺急。”
邱庆国接过烟,举着打火机说:“穿警服,开警车,跟110出警似的,搞这么张扬,到底什么案子?”
冯锦辉虽然一直在打黑,但对刑侦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
眼前这位杞人忧天,生怕安宝分局那起命案破不了,影响去年的现发命案破获率,居然不放心韩局,居然三天两头找丁建强问进展,找丁建强了解案情,想来个“拾遗补缺”。结果韩局不仅指导安宝分局把10.25案破了,还一鼓作气破获另一起命案。
他脾气耿直,没坏心,更没有瞧不起韩局的意思,全是为了工作。
韩局年轻但不气盛,对他的为人估计也了解,没往心里去,没往别处想。但别人不这么看不这么想,有些人在背后看他笑话,还有些人甚至想看已成为局领导的韩局给他小鞋穿。
这么大年纪,还不吃一堑长一智。
老毛病又犯了,竟然又替领导担心起来。
冯锦辉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提醒道:“邱局,经济案件不是我们办理的刑事案件,经济犯也不是我们要抓的那些嫌疑人。有家有业又有钱,舍不得跑。真要是跑了,说明资产已经转移去国外,想把他们抓回来也没那么容易。”
“这倒是,不说这些了,说说刘小畅,这混蛋跑得够远,以为跑到大西北我们就逮不着他。富田分局刚反馈一条重要线索,昨晚他联系过陈南汐……”
邱庆国为人处世不是很圆滑,干起工作却是雷厉风行,也正因为如此,尽管有着一副直来直去的臭脾气,但依然深得局领导器重,竟从一个普通刑警走上正处级领导岗位。冯锦辉不再想他人的是非,坐下来一起研究起异地抓捕方案。
与此同时,正在去啰湖分局路上的韩博,正靠在后排座椅上和吴忧通电话。
“我这边没问题了,不过该走的程序一个不能少,最快要大后天下午才能过去。你跟北州通个气,最好请市领导给银行方面打个招呼,再打三天掩护,等我们的人一到就没你们的事了。”
本来能多拖延几天的,但那是段老板在北州的情况下。
从西南来的同行发现目标不见了,担心段老板“携款潜逃”,生怕回去交不了差,现在很紧张很激动,北州的压力确实比较大。
吴忧忍不住问:“我的韩大局长,你们效率不是很高么,我记得当年全国都在学你们的‘深正速度’,能不能特事特办,能不能搞快点?”
“立案有那么简单吗,快不了!”
韩博话锋一转:“说起这事我就来气,你们怎么搞的,知情人指控的罪名一大堆,偷税漏税、行贿、侵吞国有资产、骗取贷款、虚假出资、非法经营,还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简直恶贯满盈。”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吴忧也没想到段老板为了人身和财产安全给自己泼这么多脏水,不禁笑道:“问题越严重不是越能引起你们这些领导重视么。”
什么重视,这是增加工作量,这是浪费宝贵的执法资源。
“弄巧成拙,”韩博笑骂了一句,又纠正道:“对了,以后称呼时严肃点,我不是韩大局长,我是韩副局长!”
“行,韩副局长,我给北州打个电话,请他们安抚住那几位同行,想办法再拖几天。”
“一定要稳住,不能轻易亮底牌。”韩博不再开玩笑,很认真很严肃地说:“他们神通广大着呢,公检法司没他们办不成的事。真要是让他们意识到有遗漏,来个特事特办,你我只能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