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他们,我到底吃了几碗粉?”
一道悔不当初的音,“两碗……”
姜纹摇头,很不满意,“情绪不够啊,方沂要决绝,胡敏,你要体现出很复杂的情感,我说不出来啊……就是那种委屈、决绝、愤恨、疯狂……”
这是要演扇形图啊,小演员能答应不吗?
他左右看方沂和姜纹的脸,仿佛看穿了未来和现在,整个人更加颓唐。
重来一遍。
还是不满意。
姜纹让他们俩站前来,取景瞬间大幅度缩小:“拍方沂的侧脸……胡敏,你,你就出一个衣领,记得声音要委屈、决绝、愤恨、疯狂……要那样的复杂。”
竟然还能再说一遍,原来那四种情绪组合成的扇形图,并不是姜纹临时编造出来的啊。
衣领被提着,身材并不高的胡敏觉得自己要升天了。
“你告诉他们,我到底吃了几碗粉?”
声音颤抖起来,他整个人缩成一团,极力让衣领产生丰富的变化,可以表达出自己未能出镜的演技,“两碗~”
这次行了吗?
姜纹点头又摇头,拍大腿,他甚至钻进监视器看了一番,又问赵普刚才的效果,最后还是不满意。
大手一挥,“休息。”
方沂给这位叫胡敏的演员道歉,“不好意思,刚才拍戏……”
胡敏抚平自己衣领,争气道,“我知道。”
——陈昆全程观察了事情经过,心乱如麻。
他自说自话:“方沂加戏了?怎么又加戏的?没有抢我的,但抢到了胡敏的,哦,没有加戏……”他语无伦次起来,“是姜导看到他的发挥,做主给他加的戏。”
“这样算下来,两个就差不多了啊,我的张力是要更大,架不住他镜头多,还给侧面特写啊。”
经纪人揽住陈昆的肩膀,“没关系,始终威胁不到你……侧面特写,也算不了什么,不是大特写是吧。”
“也对。”
休息了十来分钟——这里要批判一下姜纹,所谓的休息,实际上是他起了新想法,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给自己放假,却说给胡敏放的假。
胡敏并不需要这样的十分钟假期啊。
“你告诉他们,我到底吃了几碗粉?”
衣领再次被提起,虽然几乎双腿要离地了,胡敏前伸后晃,极力让被拍到的衣领动两下,表现出他的委屈、决绝、愤恨、疯狂。
“两碗~”
两人还要对话,姜纹直接打断道:“不,再改一下。”
改什么呢?
姜纹看着方沂次次都表现很稳定,而且甚至还在隐隐提升的表演。他说,“改成大特写。”
“方沂,你直接抱着摄像机,摄像机外就是观众,所有人会觉得,你在质问他们那个问题。”
“你到底吃了几碗粉!”
一声令下,众工作人员开始搬动摄影机,重新设计光线——为什么陈昆以为剧本不会有太多改动,因为胶片拍摄的很注重光线,要用老师傅来估计,感受,而不是跟数码摄像机一样瞬时间看得到效果。
如果要改,相当之麻烦。
可是姜纹还是做了。
胡敏摸了摸自己的衣领,幽幽道:“导演,那我呢?”
“你也是要演的啊,别以为能逃!我对你有安排的。”
在他惊喜的目光中,姜纹击碎最后的幻想,“你不要出现在镜头前了,你出画外音就行了。记住:委屈、决……”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呆滞的胡敏已经背下了,他接道,“委屈、决绝、愤恨、疯狂。”
“这样才对。”
二十分钟后。
重新开拍的方沂仍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眼眶周边的肌肉不自然的抽动,使得眼神震惊,腮边的肌肉鼓起,显得他决绝,因为是抱着摄影机来演戏,那里面反射的是他自己,而不用看胡敏那真真平平无奇的脸庞,方沂的眼睛一红:
“你告诉他们,我到底吃了几碗粉?”
想必播出的时候,肯定有被惊艳到的观众。《让子弹飞》都是些荷尔蒙喷张的男人,像他这种颜值派的实在是一股清流。
只能出一句声音的胡敏,现在连衣领都入不了镜。却恰如其分的表现出委屈、决绝、愤恨、疯狂——如此复杂的感情,竟然浓缩在了他两个字中:
“两碗。”
演技大爆发啊,近乎于本色出演了。
姜纹根本没去那监视器看,而是就地喊“咔”,然后轻轻鼓掌,“好!”
掌声中,陈昆念叨了一句“平起平坐”,很快又加入到和方沂的对手戏。
——在姜纹如今的一点点小改动下,六子的命运和原先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的破肚子,一样的赴死。
可是,内里动机是不一样的。
最后作为可以和张麻子并行的人,是未来的希望,他自然不是糊里糊涂送死的傻瓜,选择死,因为他觉得需要。
在六子破开肚子的那一刻,背景的群众演员,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这是姜纹特意要求的。
一个在方沂的右边,表露出疑惑的神色:为什么要去死,区区一碗粉,怎么会有人为了一碗粉的清白而死?
一个在左边,嘻嘻的笑,破肚子对他来说是一件乐事,有趣的事情。
其实,整个自证清白的过程中,群众都微睁着眼,坐着宛如设好程序的NPC,什么时候有动作了呢,就是破肚子的那一刹那,都齐齐站起来了,受到了震撼。
开始思考,这个人,好奇怪?
谭嗣同也许可以回答这问题,参加变法活动被抓,行刑前,朋友劝他逃走,他却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请自嗣同始!”
鲁迅的杂文《药》也讲了类似的事情,志士夏瑜为了拯救老百姓,不惜被押上断头台。但老百姓就像看杂耍一样去看夏瑜被斩头,还有人盼着他的血沾来治疗肺痨。
一个六子可能还不行,但事实最终证明了,六子足够多,觉醒的人便真的觉醒了。
陈昆的水平也很高的,他和方沂都看明白了这一段剧本,并不需要姜纹来讲。胡万作为比六子大了几岁的青年人,是否曾经也是六子呢?
陈昆的理解,是。这是他角色的最大张力处,也许在多年前,胡万是选择保命的六子。
所以,陈昆选择在群演离场后,在下一段对角戏中,才掏出手绢,并且流出泪,“你上当了。”
这不是鳄鱼泪,因为此时的空间只有胡万和六子,胡万没有必要流泪给将死之人看。
他流泪,流的是自己。
方沂不是反复念叨“是不是一碗粉,是不是一碗粉,你看看,是不是一碗粉”。
而是咬破了血包,带血丝儿的笑,“我知道。”
结束后,姜纹沉寂了很久,嘴唇都颤抖,化作沉默的点头。剧组也没有鼓掌来庆祝,静悄悄的。
俩演员下戏后,也没有暗自得意,而是从情绪中花了一段时间走出,一点都注意不到所谓的演技比拼了。
陈昆睁开眼,看到自己经纪人的脸,恍若隔世。他问经纪人,“帮我看看,这周边有没有好地方,在方沂离开前,我请他一顿。”
这经纪人不是很了解演技的事情,喜道,“是超过了他,赔罪吗?”
“不,我输了。”
“输什么地方?”
“他说‘我知道’,就不是被愚弄的傻瓜了,我才是屈于现实的小人,我们都根据自己的理解,为自己加戏。但他加的高明。”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请,不该他请吗?”
陈昆揉着太阳穴,“说了,因为他高明。”
第249章 三人行】
陈坤请客的地方离片场不远。
鹅城,顾名思义,这地方和“鹅”有关系。黄四爷居住的碉楼外,剧组自己砸钱修了一个城门,上提名“鹅城”。张麻子进城的时候,他底下的马就踩着水来的,摄影机不敢拍全。
因为在这短短的城墙下,傍着一条长长的溪水,在楼上眺望,可以看到荒废了的芦苇草。
90年代以前,这里有农家散养的鹅子,成群结队的浮在水面上。粤省的烧鹅饭很出名,这里就更出名了。为了满足各地来的吃客需求,农户开始工业化养鹅,最终反而荒废了这一片宝地。
祥兴茶坊在当地颇有名气,得知三位“大人物”要来,老板关了店,从早便开始准备,准备好各类酱料。
他逮着一只大鹅,不由分说来了一刀,接着剔骨取肉,麻溜的分成整齐的一块块,他把带血水的刀在自己的围裙上抹了下,介绍道:
“烧鹅饭~”
方沂、陈昆、廖帆。三人饶有兴趣的看一条鹅的死亡过程,廖帆看的是格外精神,他目光炯炯有神,盯着老板手上的刀。
老板后来都不敢背着他杀鹅。
陈昆负手而立,强调说,“这是传统手法养出来的,是河里游泳长大的,虽然是烧鹅饭,但又不是一般的烧鹅饭。”
方沂见这是家闹市区的店,担心陈昆耍大牌:“封店了吗?老板不做生意了。”
正在杀鹅的老板丢下话:“陈先生包下了我们整家店,按照客满的价格付钱。”
陈昆正欲解释,见状得意的挑了挑眉毛,却又说,“唉,为什么要说出来。”
方沂和廖帆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笑。
进入《让子弹飞》剧组有了一个多月,彼此间已经大概了解到性格。陈昆本人异常沉默,且敏感。他在演戏的时候,常常要给自己加戏,或者跟姜纹讲自己对角色的理解。
姜纹由他去,不反驳他,总是说,“把你那个,和我那个都拍一遍。”
最后,不用陈昆那个。
多来几次之后,陈昆就知道不该自作主张了。
之所以戏霸姜纹这么温柔,在于陈昆演这戏没有拿片酬,是友情出演,反而是方沂毫不客气拿了八十万。
尽管如此,前些天陈昆演胡万的时候,还是给自己加戏,楞是挤出了几滴泪。本来胡万是个彻底的坏种,陈昆努力把他变成了跟错了老大的马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