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念烟也有些意外,听徐安则解释道:“那是我挺小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母亲那年病了。大伯父带我出去散心,最后来这里坐了坐。”
谢昀默然,良久才道:“我也来过这里,镇国公有没有和你们说过一些话。”
徐安则道:“什么话?”
谢昀道:“关于南山七友当初分道扬镳的事。”
徐安则摇头,看着冉念烟,道:“难道不是因为志向有所分歧吗?”
谢昀沉默地摇摇头,缓缓吐出那个名字:“是因为裴卓。”
四周虽然依然充斥着杂乱的声音,可是三人不约而同地感觉空气忽然凝滞住了。
谢昀小声说着,随时留意四周的动静,“二十年前,裴卓投降突厥,陛下下令斩杀裴家满门百余条人命。作为天子近臣,更是潜邸旧部,余下的六人都应有所表示。”
“冉小姐,令尊,徐兄弟的伯父,还有前年已故去的翰林编修孔嘉成都选择支持裴卓,认为他身在敌营心在大梁,投降只是权宜之计,株连裴氏便是逼他彻底叛变。当今的首辅陆明彼时选择中立,称病不见外人。而我父亲和当今的次辅商致远则选择快刀斩乱麻。”
“好一个快刀斩乱麻,毕竟是昔日的好友。”徐安则抿抿嘴,叹道,“那么,裴卓是不是真的投降?”
谢昀看了一眼冉念烟,幸而她的脸上没有显露出嫌恶或是鄙夷,于是松了口气。
“这都不重要了,结局是裴家已经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当年的情势比现在的西北更糟,突厥已数次围困京师,裴卓作为皇帝的亲信,无论是真叛变还是无奈之举,带给大梁的压力都是前所未有的,他就像是一面旗帜,哪怕旗杆被劲风折断,也不容许易帜,风气一旦败坏,突厥的气焰更胜,大梁危矣。”
话虽如此,谢迁带他来过这里,似乎也曾缅怀昔日,抑或是仅仅怀念当年的自己。
谢昀甩甩头,从烟雾般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对冉念烟道:“对了,冉小姐一定不是为了听我说这些废话的。”
冉念烟道:“我有两件事想请谢三少爷帮忙。”
谢昀道:“何事?”
冉念烟道:“其一,谢三少爷恐怕不知今日文庙旁的茶楼本是我父亲的产业,近来账册上有些古怪,我觉得薛衍似乎知情,想请谢三少爷帮我多留意着些,或是薛衍家中的情况,或是他的行踪。您也知道,若不是事出有因,我是不会打听一个陌生人的。”
谢昀道:“倘若真和他有关,也该是他亲朋的主意,冉小姐是不是有些别的猜测,不妨说说,我也好留意。”
徐安则接口道:“这事我稍后和你解释。表妹,第二件呢?”
他不知道,除了薛衍的事,冉念烟还有什么可托付给谢昀的。
冉念烟又道:“还有一事,说来有些强人所难。下月陛下将会去九成宫避暑,谢大人和我二舅父都在伴驾之列,到时方不方便去谢家走动?”
谢昀一愣,腼腆地小声道:“贵府的柔则小姐和我二姐关系要好,自然是方便的。”
冉念烟道:“那就过后再见了。”
谢昀还没完全清醒,再抬头,却见冉念烟已不见了,只有徐安则冷冷看着自己。
“终于回魂了?”徐安则道,“别找了,我表妹已经下楼了,我也要走了。你刚才未免太不矜持了。”
谢昀微微一笑,就此遮掩过去,道:“安则,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
徐安则道:“那些话当着表妹的面不好解释,你知道我姑姑为什么大归了吗?就是因为一个薛氏。”
谢昀道:“薛氏……莫非薛衍他……”
徐安则道:“现在就是怀疑,你千万看紧了些,但要记着,罪不及子孙,更和侄儿无关,薛兄看上去不是恶人,不要为难他。”
谢昀道:“那第二件事呢?”
徐安则道:“我也不清楚,之前表妹也没和我提过去九成宫的事,恐怕要你自己猜了。”
他们相携下楼,各自归去。
回到家后,冉念烟先见过母亲,只见茶几上摆着刚翻阅过的邸抄,可见母亲也是关心西北局势的。回到房间后,她叫奶娘近前说话。
两月间,因为夏市宜的事,奶娘已消瘦许多,她行了礼,问冉念烟有何吩咐,却听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夏家哥哥此时应该就在京中。”
☆、第五十五章
奶娘一惊,颤声道:“这是真的吗?”
虽然她不信小姐会用这种事情骗自己, 可还是一时难以置信。她已做好了与儿子生离死别的准备。
冉念烟点头道:“安则表哥见到他了, 三天前, 宫里的人从锦衣卫手里提人,他说有一个人很像他。”
奶娘问道:“什么叫很像?安则少爷又怎么会见到宫里的人?”
冉念烟道:“奶娘别忘了,他的外祖父是言官,言官虽然清正,可是清正背后,若无半分势力依持也是不可靠的,刘梦梁的义父, 当今的掌印太监就是何老先生背后的那股力量。安则表哥只见到一个背影,而且戴着枷锁, 他不敢确定。”
奶娘倒吸一口凉气,始终想不明白自己老实巴交的儿子怎么会和宫里、和锦衣卫扯上关系。
“那我该怎么办?他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了, 那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奶娘惊惶地自言自语起来。
冉念烟道:“听起来很可怕,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可是安则表哥帮我分析过后,这似乎并不是坏事。”
奶娘道:“我只知道他不在我身边、不在夫人和小姐身边就是坏事。”
冉念烟不置可否, 道:“如果是钦犯,只会关进诏狱,怎么会让宫里的人带走,又怎么会被外人撞见。他觉得,夏家哥哥是被刘梦梁看中了,而且送他过去的就是你们。”
奶娘道:“什么叫……被刘梦梁看中了?”
冉念烟道:“这些东西,只能算半个人,总想着像外面的平常人一样,于是常常会矫枉过正。人家娶妻,他也娶妻,甚至要纳很多的妾室,没有亲生子女,便要认下许多义子,不惜财力地置办宅院,收集古董,挥霍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为的就是用虚荣填补心里的落差。”
奶娘道:“小姐的意思是……我儿子,被刘梦梁看中,要认作义子?”
冉念烟道:“这只是猜测,夏家哥哥很可能因逆反,被刘梦梁送到锦衣卫手中管教,因为刘梦梁的确是个异类,就算要选择一个继承衣钵的螟蛉之子也不会随心所欲,会培养很长时间,加以观察,确定可以驯服且并不平庸才会做决定。”
奶娘道:“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回来,跟着一个……阉人,宫里的事,说不准谁能笑到最后,万一头上的天塌了,我的儿子没必要为之陪葬。”
冉念烟道:“道理是这样,可我现在就怕一件事。”
奶娘道:“什么事。”
冉念烟沉吟半晌,道:“我怕夏家哥哥自己不愿意回来。”
奶娘摇着头,自己却开始心虚起来。
“不会的,他的父母都在这里,小姐您也同意将他放为良籍,他为什么要委身在一个阉人面前伏低做小?”
冉念烟道:“因为权力。刘梦梁手里的权力和他能带给别人的特权,这是我们无法实现的。”
夏师宜一直是一个野心很重的人,她一直都知道。他虽然忠诚,可是常常陷入一种误区,即是忠诚的最高境界便是为他效忠的对象安排好所有的生活,扫除一切障碍。
他误会了忠诚两个字,忠诚是跟随,而他却妄图成为主导者,仅仅是依靠保护的名义将人捆绑做傀儡罢了。
当年在坤宁宫时,夏师宜作为坤宁宫总管,为她安排好每天的作息,从晨起到早上的点心,上午的代为批阅奏疏,到午膳、散步、亲近皇子,直到入睡后进入新的一天,从来都是有条不紊的。冉念烟却发现,自己的生活好像被他装进了套子,可是为了弥补他,她一直依照着他的心意度过每一天,毕竟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他并没有权力影响她的思想。
当时的夏师宜虽然也是“半个人”,却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他把这归功于自己能专一且持久地跟随在冉念烟身边,实则却是因为权力在握,连他的主人都不得不依靠他。
现在刘梦梁给了他一条捷径,冉念烟不敢肯定,夏师宜会不会向捷径妥协。
·
七月流火,可对于幽燕之北的京城来说,炽热才刚开始。
今年的天气较往年凉爽些,这也是乾宁帝未选择在六月便迁居九成宫的原因。因天气异常,太液池的芙蓉亦不如往年繁盛,对于临近晚年,心思愈发敏感的乾宁帝来说,阳气暗弱,花木失色,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西北的战事还在僵持中,在首辅陆明的努力下,火器的赶制已初见成效,连续几封捷报传来,都是徐衡以装备了火铳的步兵对抗突厥的骑兵取胜,他甚至怀疑这只是一个圈套,是徐衡用以催促他鼎力支持全军装备火器的提议,并替他在朝中消灭反对者的声音。
火器是好东西,可是他的太子同样是不可取代的。
对待文臣,虽然他们时常用奏疏刁难自己,可他们始终是自己的部下,不似武将,帝王若要调兵遣将,也要经过武将的耳目,与其说大梁的雄师拱卫皇帝,不如说是武将们暂时还支持他的统治,他需要依赖武将。
不能疏远他们,也不能过于信任,唐末藩镇割据的殷鉴不远,乾宁帝不得不格外小心斟酌,更要斟酌的,是如何处置他的次子,当今的滕王。他的母亲是自己最宠眷的皇贵妃,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了,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久而久之便也看淡了,方知人不如故的道理。
这也是他一直对早逝的皇后充满怀恋的缘故。
大梁的避暑行宫不止九成宫一座,而乾宁帝每年必得驾幸彼处的原因,不过是那里临近皇后的山陵,望着发妻长眠、且他百年之后亦要与之相聚的山峦,乾宁帝老朽多疑的心仿佛回到盛年时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带给他一丝安宁。
这一切看在皇贵妃眼中,她并不愉快,可是聪慧如她,不会用使气或任性来挑战一个死人的地位,死人是永远不会变的,可活着的人却必然一天天老去,随之消逝的是习以为常的好感。
她将嘉德郡主请至宫中,向她倾吐心中的忧虑。
“西北的战事未平,支持我那皇儿的勋戚们已有战死的,虽然得到了陛下的恩典与嘉奖,可这些对我的皇儿来说全无作用,他需要的是活生生的、可以替他卖命的臣子。”
嘉德郡主常年居住在太后的陵寝旁,习惯了青衣素服,虽是到了宫中却也无意改换。她叹道:“自从太后离世后,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虚无的,也不爱管外面的红尘俗事,若不是路上有好事的宫监和我说起,我还不知道西北的事。”
皇贵妃道:“难道你当真不关心镇国公吗?”
嘉德郡主反唇相讥:“若不是为了滕王,你会如此关心我皇兄吗?”
皇贵妃没了声息,暗暗握紧了拳,鲜红的指甲陷入掌心。
嘉德郡主道:“我膝下没有一男半女,而男女之情这种东西,十几岁、二十岁时是我的一切,年岁日长,渐渐也就无关紧要了,与之相比,恐怕恨才是更长久的。”
皇贵妃不知她言下之意所指为何,可这话却深深刺入她的心里。
入宫的二十多年来,她从未对乾宁帝有一丝情意,纵然他不顾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将她从浣衣局迎入掖庭,可是她始终不能忘记,是他令她家破人亡,她的父亲只是为上峰李代桃僵。她曾提出过翻案,却被乾宁帝以“兹事体大,不可妄为”为理由当场驳回了。
若不是为了她的孩子,她为何要煎熬半生,也因为对滕王的母爱,她可以压抑内心的仇恨。
可是嘉德郡主并没有可以牵制仇恨的感情,而她憎恨的是谁?是镇国公d的那个庶子,或是镇国公本人。
皇贵妃送走了嘉德郡主,此后也不敢再召见她,她总觉得这个人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清寂平和,相反,甚至有些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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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念烟随着镇国公府的女眷住在九成宫百丈外的一座别院中,因为徐牧斋的儿子回京,南府的格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加之他们之中并无伴驾的官员,便没有随之出城。
只有徐丰则一人来了,听徐柔则说,他的身子近来愈发不好,每夜无法入眠,无论是汤药还是神佛都求遍了,依然无效,只能送来别院中将养,父亲说马上就要参加会试,徐丰则已经是举人,不能因为这场莫名的病症耽误前途。
徐柔则泪眼盈盈地对她道:“父亲总是这么说,却不想想,以哥哥的状况,是否还有前途都说不定。”
她不是有心诅咒自己的兄长,而是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噩兆。
冉念烟暂且没有心情考虑徐丰则的前途,她今日要赴约,前往谢家,向谢昀打听一些事,不知他是否将自己的托付记在心里。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带上了奶娘,夏师宜的事由她来操心,自己便可兼顾琼枝的事,而且若要找一个不会泄密的人,自然是夏师宜的生母最可靠。
作者有话要说: 快过年了~
☆、第五十六章
谢昀自从知道冉念烟要来,便对家中所有人说, 年岁日长, 他应当回避, 母亲尚氏应允了,却不知谢昀早就在一处凉亭中守候,这也是他们之间约定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