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说是有什么公文来让她过目,白瑶瑶又没有实权,她只需要出席一些典仪,都是有礼交司安排,什么时候需要私下跟韶星津会面了?
宫室内,宫女将热好的甜粥和鸡汤白菜端来,白瑶瑶吃的快活,两脚乱颠, 对宫女道:“就跟他说我在午睡吧,也别语气太冲。姐姐应该还要用他。”
她身边的宫女,都是在毒杀梁栩期间伴着她的,虽然不算能言会道,但做事坚决。杵在外头雷打不动的重复着“娘娘正在午睡,宫内也绝不在礼交司未安排的情况下接待外客。”
白瑶瑶吃饱饭出去的时候,宫女还在那儿以每分钟一遍的速度,重复着这句话。
她听到韶星津无奈的叹息:“我从来不知道她还会睡午觉。不止是要拿议会简报给她,更有要事相商。”
白瑶瑶真没想到他这么久也没走,她一时间都有些好奇,韶星津见了她,会想要说什么?
她站在门内,让宫女打开了门,也是饭后遛食无聊,白瑶瑶并袖看向门外。
韶星津穿上了如今议会的新制官服,窄袖圆领,衣摆及膝,素色暗纹,他依旧是之前剔透清澈的骨像,神情既深情似乎有夹着几层淡淡哀愁,他吃力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不会睡午觉。”
白瑶瑶并不是故意气他,只是柯嫣给她写的手册上写过别人应该对她的称呼,如果不这么称呼就是不尊重。她一板一眼道:“你该叫我尊皇后或皇后殿下。”
韶星津噎了一下:“……你真的想让我这么称呼你吗?”
白瑶瑶点头。否则万一身边宫女告状,说她没有参照手册做事,姐姐扣她工资怎么办?
韶星津没有迈进门槛,蹙眉露出苦笑,而后抬手深深作揖,道:“韶某拜见皇后殿下。”
他躬下去许久才起身,抬头眼角微红:“这样……你满意了吗?”
白瑶瑶觉得他这作揖还挺标准,说不定可以画图印书用来做礼仪教学册子:“嗯。满意了。议会简报我不看的,大小事务我这里几乎也不与人商议。我只是住在这儿的一个普通女人而已。你要是只有公事,那你就走吧。”
韶星津盯着她:“可我若是要有私事呢?”
白瑶瑶觉得他总不至于问她讨要五年间的伙食费,踌躇道:“……哦。那你说吧。”
她的踌躇,被韶星津当做是感怀与难舍,他看了看周围,最起码有五六个宫女羽林就站在门口低着头旁听,白瑶瑶是没法让这些人退下吗?
他忍不住道:“这儿不方便说。”
白瑶瑶刚要开口,一位宫女走到白瑶瑶身边,用韶星津也能依稀听到的声音道:“皇后,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有时候并不是真的有是非,而是人们就爱嚼舌根子,您是皇后,不能给别人这个机会。”
白瑶瑶懂了:寡妇门前是非多,那不在门前就是了。
她抬手指挥道:“韶星津,你退几步,到道口外门那边。哎,对,再退一点。现在不算门前了吧,他都快站到对面去了。哎!韶大人,你大声点,你喊吧,要说什么私事,我听得见!”
宫女万万没想到她这种脑回路,忍不住低头轻笑出声。
韶星津面上显露出几分受辱的神情,咬牙道:“白瑶瑶,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何必这样羞辱我!”
白瑶瑶有些怕他发狠,怯生生又茫然道:“韶大人,我恨你做什么?只是我如今是皇后,规矩多,我也要遵守呀。不过我现在很幸福,没有你逼我进宫,我还要跟着你过清贫茹素的日子,你贪的银子也不敢给我花,过的多局促呀。我的好日子多亏了你,谢谢你韶大人。”
她客客气气的略一点头,俩人身份不同,她不用对韶星津行礼。虽然王朝不在,但白瑶瑶是铁打的末代皇后,自然不用跟流水的首相太谦卑。
他想过,白瑶瑶会跟他隔着一道门,潸然泪下;或者她会维持着尊严,只与他客气道别。
她如果伤心痛苦,他也认,是他将她送上了这条路,是他让她们之间隔了道天堑似的门槛。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境。
韶星津总觉得她还是恨的。不是恨怎么能说出这么冷嘲热讽的话。
他面色苍白,绷紧下颌,高高抬手,又一作揖:“臣、我——”
韶星津还没开口,后头一位宫女笑道:“娘娘,柯大人手下人说给您送猫儿来了,三只花色品种不同的,您快来挑挑!”
白瑶瑶没想到柯嫣效率这么高,惊喜的差点要蹦起来,提着裙子转身就叫道:“猫猫!有我想要蓝眼睛的吗?”
韶星津还没说完话,就瞧见白瑶瑶已经跑走了——
他简直不敢信一只猫就把她勾走了,她不是恨他、讨厌他、气他,而是完全无所谓!
她是那种世界很小很单纯的女孩,生活里有了猫,有了身为皇后的责任,有了岁月静好,就完全容不下他半点身影了。
但这又好像不是他离开了她的世界,而是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甚至不如轻点水面的蜻蜓,甚至没有留下过涟漪。
梁栩都好歹是她的亡夫,而他什么也不是……
韶星津听到白瑶瑶似乎急匆匆跟宫女喊道:“哎呀,你先把他送走吧,我没空管啦。”
一会儿,两个宫女走出来,对韶星津遥遥行礼,道:“韶大人,您若无事,羽林可以送您离开。”
韶星津苦笑也露不出来了。
五年,对一个女人而言他却不如猫,恨与爱皆无,只有摆脱了他一般的松口气,只有微微皱眉的烦。
他韶星津这辈子除了爱权、爱自己,就是爱她……
宫女并袖送客,如今皇后独居的宫殿外有长长的甬道,左侧是树木与宫墙,右侧是半废墟状态正在重建的宫殿,他刚走出去没有几步,一位宫女走上来半步,半屈膝低头道:“现在娘娘回到了二小姐身边,是有娘家的人,也望韶大人做事前三思,不要再有这样贸然的举动。”
韶星津猛然回过头去。
宫女半垂着头,神情谦卑惶恐的就像是面见贵人,可说的话却全都是威胁。
韶星津倒还不信了。如今议会鱼龙混杂,而且吸纳各个派系、各个地区的掌权者拿到投票权,她难道以为自己掌握的了议会?!
她怕是连议会的制度,连立宪后的大理院会有怎样的权力都搞不懂吧!
韶星津咬牙道了声歉,而后头也不回的甩袖往外走去。
另一边。
言府低调又简素的正门被人敲开,言夫人正收拾着这大几个月没回来住过的院落,听见敲门声,便让奴仆前去开门,就听见前头传来言昳的笑声。
她连忙从侧院中跑出来,就瞧见言昳头上扎着两支紫粉色绒花,穿着春意盎然的薄裙裳,手上拎着几个饭盒走过来。
言夫人当然知道,梁姓覆灭、宫城炸毁,跟她有多大的关系,可眼前双十年华的人儿,还挂着甜笑,言夫人脑子里半点也不想去联想那些事,只赶紧将言昳拽进来:“哎呦,你要是明儿来就好了,我们刚回来,天呐灶台上那么厚一层灰,收拾好几天也没收拾出样子来。”
言昳笑:“我这不是带了些饭吗?有粥、有小菜,再切点之前做的腊肠,就够了!其他人呢?”
言夫人跟她往里走,拔高嗓子喊道:“元武!涿华!”
元武正跟一个女人挽着胳膊走出来,言昳连忙作揖道:“是嫂子吗?”
元武扶着眼镜笑起来:“可以叫嫂子了,之前在南边的时候,我们小办了酒席,算是过了门。回头再补个大席。”
大嫂是个有点雀斑,略显羞涩与古板的女人,说话有点南方口音,年纪可能比元武还大个两三岁,屋内也有个小女孩跑出来,抱住了她的腿,喊道:“娘!谁来了?”
大嫂连忙笑道:“快叫小姑姑。”
言昳有些惊讶。
言夫人笑起来:“你嫂嫂姓简。最近也调任来京师,说要进大理院的。之前不是说过元武有个笔友吗,便是她。”
元武初婚找了个带孩子的女子,言夫人倒也心态平和,元武对她倒也尊重又亲昵的样子。
言夫人独自引着言昳去后院找雁菱和涿华的时候,才垂眼笑道:“是,我一开始知道她是个寡妇,也是不同意的。但你知道的,之前我们在兖州的时候,说是什么被当地兵阀困住了……”
言昳当然知道,那是他们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言家作为最重要的一支军队,装作陷入泥潭,和兖州、徐州等地的兵阀打的不可开交。但实际这两地兵阀都是山以将军当年的生徒,对言实也很尊敬,知道山光远与言实想要平定兵阀之乱,都愿意配合计划,扮作两方交恶。
所以元武当时说是犯事杀了人,被兖州州府抓紧大牢,也都是演戏中的一环。
可这位当时还不是大嫂的简家女并不知道。那时她刚刚考取功名成为女官,按流程被下方到滕县做官,她之前机缘巧合和言实做了笔友,对言实有好感更有仰慕之心,但自觉是带着孩子的寡妇,不敢表露也不希望好感破坏了他们的友谊。
但简家女在滕州听说言实下了牢狱,当然觉得是当地纷争中,把元武当了牺牲品,要诬陷他给他治罪。而简家女的第一任丈夫就是多年前被诬陷至死,她为了给丈夫正名,才走上了做讼师、做官员的道路。
她打听到各种案情之后,更确认元武是被冤屈的,对方知府判案也证据不足。为了救他,她一个女人竟然从滕县连夜驾车,带着女儿与满车的卷宗、旧案、各地律例法档,去往关押元武的兖州,要去以官身插手打一场官司。
白天在寒雪与泥泞中赶路,夜里一边提防流匪一边提灯看卷宗,这位简家女到达兖州,直接先搬出早写好的红纸、满城招贴,宣扬兖州知府诬陷,而后又去敲击堂前鼓,质问兖州知府。
引来百姓围观后,她以大明律、山东法,处处辩驳知府做法流程之不合规,证据链之不足。
知府本来就是配合两边兵阀演戏而已,元武虽然说是“关入大牢”,但其实就是在府宅中被软禁起来而已,虽然不见人,但好吃好喝伺候着呢。
哪能想到这女人直接简短又有力的质问,句句皇天、招招王法,她太专业,太懂法,快把知府怼的要摘官帽了。
言夫人听说此事,连忙去知府衙门去找她,将她先领回去了。
简家女到官堂之下,只是个有点呆有点胆小的瘦弱女人,言夫人不知道她深浅,不敢透露实情,只说言元武还好。
简家女却捂脸啜泣了出来,她说元武是这世道中为数不多的清流名将,至今奋战,为国为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名。她学法、她当官,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发生,如今活生生发生在她眼前,她拼尽一切能力也要救人。
言夫人安慰她,想要安顿她,才发现她满车里没有几件衣物,没有多少枕被,全是同类旧案的卷宗,全是她准备的文书。而简家女似乎生活很清贫,身边的小女儿新衣新鞋,自己却穿着底都磨薄了的旧鞋……
只有她手边的小包里,放着几封皱巴巴的信纸,是元武给她写过的信。
俩人信中也没有多少你侬我侬,是元武鼓励她考官读书,她憧憬元武的得胜归来。
言夫人这才知道,她就是元武时不时提起来的那个倾慕已久的笔友,是元武口中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
瞧简家女的模样,实在算不上体面或者美丽,可言夫人有点理解自己多年未婚的长子说的“光芒万丈”。
言夫人考量之下,将简家女引去见了元武,后头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言夫人看到一向装狐狸的元武冲过去抱住简家女,心里就知道,她哪怕是母亲,也不可能阻挡这样一对。
在京师定局已成,言家不必再伪装的时候,言夫人就建议他们先办个酒席吧。
如今简家女,已经成了家里的一份子。
言昳听来,不可能不感动,她忽然想起什么,道:“嫂嫂她是去年年末的时候考的女官吗?”
言夫人点头。
言昳恍惚:“那我好像知道她是谁了……”
当时李月缇考律科的时候,她提及自己后桌就是有个女子,因为丈夫冤死走上了讼师与为官之路,一边拉扯着女儿一边想要努力改变大明的律政。那女人有口音也局促的很,专业极其优异却毫无背景,竟一路能闯到京师来。
李月缇当时大受冲击,选择弃考,并且把自己打通的关系,让给这个女人。
却没想到,当时在考场上和李月缇聊过几句的女人,会成为言家的媳妇……
言夫人听说这事,也抚着胸口,感慨道:“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啊,若不是月缇当时弃考,或许你这嫂嫂也没法去滕州为官。哎,不过月缇现在应该也很有作为了吧。”
言昳说起李月缇,是隐隐有几分骄傲的:“她如今是观凭财报的主编了,也会给诸多报社供稿。当然也不仅是这样——”
言夫人问:“是她要再去当女官吗?”
言昳无奈笑起来:“不是。前些日子,青州几家分矿因为贸然使用旧式蒸汽机轨,造成了内燃事故。她去做了调查,从原因到应该负责的人物,从受害的人家到得到的不平衡的赔偿款,她都去一一走访。在京师风起云涌的时候,她却把目光看向那些受矿难的村人工人。”
言夫人吃惊:“那些矿场算不算在你的某个公司下头,她这不算是跟你对着干吗?”
言昳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没人想看到这样的惨案发生,这是该警醒敢处理的。但她可能也觉得是跟我对着干,直到已经开始刊印的时候,才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只是觉得……她转眼去看普通人悲剧,在这上头落笔,有时候比她写了多少煽动政治变局的文章,更有力。”
言昳当时觉得最受冲击的就是,李月缇也是这样的人,她经历了高门大户内死读书的少女时期,经历了不幸的婚姻过程,又努力爬到能考取女官的位置却又放弃,但最后她在另一方面,证明她还是“女官”。
多年来,李月缇没改变自己柔软善良的一面,她和言昳性格、观念很多时候都不一样,却没有因为言昳而改变和同化啊。
言昳有些感慨,有些庆幸。
言夫人也感慨:“弯却不折,蒲苇自有韧度。唉,但就是雁菱有这种韧度就好了,这丫头就跟个铁棒似的。说来,现在越想越后悔让她去军校,元武一直是精明多思型的,涿华在京师做几年官也被磋磨的谨慎,只有她是个小疯子!”
俩人进雁菱的院子的时候,言涿华正气得在院子里骂,雁菱关着门好像在屋里呜呜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