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比举着录像机,爬到5层的时候不动了,一股难言的腥臭扑鼻而来,牛头的浑浊眼睛刹那闪现在他面前,波比胳膊哆嗦,影像也跟着震颤,他知道那是什么,手起刀落,剁得是人,他畏惧的画面成真了。
他颤悠悠迈步,“咣当”踢到一铁棒,咕噜噜转起来,跟水泥地撞出大响。
波比高帮鞋踩着湿滑,一脚溜出老远,差点劈叉,他死死攥着铁栅栏,抬眼一望,汗毛耸动,魂惊胆落,漫漫无边的浓血像溪流一样淹住了整条走廊,他身侧有个嘴巴咧到耳根的女人脸,正笑呵呵地瞪着他。
波比撕心裂肺一嚷,连滚带爬摔下了拆迁楼,崭新的录像机也跌烂在途中。
报警的时候他话都说不利落,明明一张嘴,哭着嚅嗫着,往外蹦字眼,没法拼出整句话,警署连问了7遍地址,他浑浑沌沌崩出来自家门牌。
48岁的女警曹布拉特戴着墨镜进入现场,身后跟着新收的徒弟马雄飞。
对比着其他警员将脑袋埋进垃圾袋内哕得昏天黑地,师徒俩黑口黑面,冷淡得灼人,冷酷得灼人。
客厅三分之二的地方都叠放着长期收揽的纸箱纸盒,馊味扑鼻。
没有电视,沙发的皮质和棉絮已荡然无存,冒出了弹簧垫,圆餐桌被劈成了两半,血将零散的华商日报嵌在了台面上,抠不下来。
老妇人趴在半截桌面上,海鲜汁淋得她头发冒黑泡,眼睛浸在牛脾脏的扁担饭里。
老头仰面镶在沙发中,心口插着把铜剪子,张着羊角胡的大嘴,瞪着眼,鼻子被剪了个豁口,能见骨。
客厅延伸出一条走廊,有三间卧房,大卧的窗户正对着波比的公寓。
老夫妻的二女儿匍匐在红床单上,整个背部被剁成了散装排骨,马雄飞带着手套想翻展她尸身,结果排骨落了满床,那张脸更可怖,分不清哪儿是眼睛,哪儿是鼻子,哪儿是嘴,碎骨和肉泥搅和着,成了团肉酱。
老夫妻二女儿的女儿在次卧卫生间,约莫五六岁。
头磕进马桶,牙齿全撞掉了,秃着。她虔诚地跪坐在地,颈椎呈现着诡异扭曲的角度,马桶里的水红糊糊一片,警员拿网兜一捞,全是亮闪闪的小白牙。
大女儿的儿子约莫七八岁,被枕头闷死在儿童卧房。
他身上穿着万圣节的披风,手里攥着吸血鬼假牙和南瓜灯,枕头一拿开,他眼睛、鼻子和耳朵都在汩汩淌血,面容充满了震惊和卑怯,嘴里还塞着颗骷髅糖。
大女儿被拖到了走廊,嘴巴咧到耳根,冲着每一个警员展露笑容。
雪白的长裹裙被印染成了玫瑰红,黑褐的脏污像一瓣瓣鳞片,乍一看,似条红尾美人鱼。
从客厅到卧室到卫生间到走廊,散落着一地的作案工具。
斧头、剪子,砍|刀、铁棒……
“你怎么看?”布拉特摘下墨镜,歪头看马雄飞。
“最破最烂的尸体是她,剁成排骨,”马雄飞那时28岁,生得威猛壮硕,一双戾眼咄咄逼人,他指了指二女儿,又指向墙上一张拘谨的结婚照,敲了敲照片上二女儿丈夫所站立的位置,“她笑得强势,他站得拘谨又勉强,他怕她,太怕就会太恨,他人呢?”
第8章
*替罪羔羊*
程爱粼只知道土库坟灭门案的粗略信息。
她发消息问阿普曹,阿普曹以她身子不适为由,掩蔽了她所有能通晓内部情况的通道,没了马雄飞,她狗屁不是,成了个无所事事的编外人。
警员驻扎在她的单人病房外,保护着监视着,过了段时间,一手遮天起来,连电视都搬走了。
蔡太像是得到了蔡署的提点,严防死守着外界信息,常常话说一半,留一半。要是平日,程爱粼能读懂弦外之音,可她脑仁在1月2日清晨被捶击得混沌且含糊。
直到闺蜜Zibeon(齐贝昂)破了她脑雾,发来了最新的媒体讯息。
程爱粼才知道舆论风雨飘摇,已到了失控且疯魔的地步,比台风桑兰都要气势磅礴。
社交网络谩骂着曹衍航、王益平和马雄飞。
那一张张嘴大喊大叫说这三人狼狈为奸,是警署司法的耻辱与蠹虫,联手将一个良善之人栽赃成杀人凶犯。他们的逻辑很鲜明:唯有冤屈者才会忍辱9年,归来后破生忘死的复仇。
电影及艺术的迷思让每个民众都有了浮想联翩的创造力。
一场热浪冲天的爆|炸,一次心机缜密的弹指落毒,一场滚筒式步步绞杀的车祸撞击……
他们众口熏天,将李志金包装成了一个敢于冲锋陷阵的自我牺牲式英雄。
在这场舆论的狂欢里,每一个替他们发声的个人和群体都被扣上了同等的罪责。
程爱粼看着王益平的真实住址及亲友信息被一个个ID号粘贴复制。
媒体和幽闲的民众在狮飞会计事务所堵截住当总监察师的王妻,甚至骚扰着备考STPM的女儿,他们拿摄像头鞭笞着两个女性的窘迫与悲伤,将照片挂上平台,窸窸窣窣地笑着,形成一股鲜嫩多汁的饭后谈资。
曹总长仅剩的女儿也未有逃离掉这种摧残。
他们说她不应该调班,应该呆在家,死在那场爆炸中,不然一个人留存于世,多少显得不忠贞于族人。她暂避在父亲老友家中,化身成了人人喊打的臭虫,抱着女儿的照片日夜哭泣,哭到今日,眼睛已经模糊了。
程爱粼心如止水地静卧在病床上,她知道,这燎原的火压下了丰硕的雨。
下一个就轮到了她。
果不其然,彭亨州署鉴于内部的高层洗牌,开始了一系列的削翅行为。
州署下派了督检组进入关丹市署,因马雄飞一直以来颇受争议的审讯手段,他们将重新调查2010年灭门案中马警员是否存在逼供行为。
Siti曹是督检组的二把手,瓜子脸,齐耳发,瘦瘦小小像只无害的兔子,声音也细。
她专程拿着审讯令到港安医院面见了程爱粼。
一层的盘山小径,扶桑繁花似血。
程爱粼坐在轮椅上,长发如藻,遮着半张葱白的脸,薄毯盖在腿上,上面放着果盘,里面盛着两只梨。
她看到Siti曹的时候扯了扯唇,疲弱地笑笑,开始翻转小刀,轻快地削皮。
“程伍长,” Siti曹言笑晏晏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们师徒关系好,这是流程,不针对马曹长,检察署也有督检组,正在彻查曹总长。”
Siti曹落座在石椅上,“马曹长有没有踩线?”
“什么是踩线?”程爱粼眼观鼻鼻观心,低沉的嗓音从喉头滑出来。
“开诚布公很重要,这对马曹长是有利的,你需要配合。”
“督检组是给人定性的,你不应该找我,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说的才算,你应该问他。”
“要把问题简单化程伍长,我问你答就好了,他在和你搭档的这三年,” Siti曹盯着程爱粼手里转悠的梨和纤长不断的果皮,“有没有踩线行为?”
“踩线的标准是什么,标准会不会因介入的政府阶层不同而有程度强弱的划分?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怎么答,我说没有,你不信,我说有,你们板上钉钉,这究竟是为了马曹长好,还是为了你好?”
“那我换一种问法,马曹长有没有在平日审讯中采取极端行径,存在逼供行为。”
“你们督检一般怎么升职,是查处一个皇家警察,按人头或比例算吗?我今儿查了一个,你查了两个,我不服气,我要再多扳倒一个或两个,这样我就能干掉你,拿到升职名额,是这样吗?”
“程伍长!”兔子的眼睛红了,獠牙也露出来。
“我脑部在这次车祸里受了创伤,”程爱粼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有时会眩晕,有时会恶心,脑子跟我的胃形成了统一战线,现在,就是现在,我这里恶心,如果等会我吐了,千万不要以为我在挑衅你,继而指控我目中无人。”
程爱粼把削好的梨递给Siti曹。
Siti接过大口咀嚼,眼神晃幽幽,笑里藏刀,“我知道我这次问不出来,可总有你会说的那一天,你对他忠诚,他对你照顾,我听说这种照顾不止局限在工作领域。”
程爱粼笑得懒洋洋,“你要毁了我,你带着任务来的,问话只是流程,州署在洗牌,有人想保住位置就需要把马曹长踩进泥里,死了是最好的,他只能全盘接收,你们怕我跳出来咬人,”程爱粼嘬着梨汁,“我哪儿有那样的本事,多虑了。”
Siti曹拈花一笑地起身,“好好休息,明天见。”
程爱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背影,转而看天上那半死不活的太阳,台风已过境,日光暗沉,罩着她,越晒越冷。
她突然精悍地捏住梨核,汁水膨炸,从指缝间簌簌溢出。
马雄飞几十年如一日的死不旋踵成了一场泼天笑话,他豁命所了局的一次次危殆成了如今给他定罪的幌子。
程爱粼真恨!
但她又怯弱,她不敢看手机,不敢看旁人对他的羞|辱与叱骂。
她开始拒绝睡眠,每一夜都把眼睛瞠得浑圆。
只要一入梦,那长矛便一遍复一遍地扎入马雄飞心窝。
后来梦境开始异变,会戳穿她的肚腹,她的眉眼,把她的脸变成一个血洞。
将她和病床钉在一起,程爱粼四肢疼得乱舞,“啪|啪”打得床板山响。
她的手还是黏糊糊。
护士说什么都没有,这让程爱粼大恼,他们为什么看不见,她的手上明明掬着一汪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她抠指甲,反复搓,就是掉不了,指缝里全是发黑的血泥。
程爱粼快疯了,抓着蔡太的手腕,力道大得差点将腕骨拧断。
她将水果|刀贴近自己的喉咙,“auntie燕,我要回家,如果您做不了主,就找能做主的跟我谈。”
蔡太用手掌一把握住刀刃,“我为什么做不了主,你今晚就回去,我看谁敢拦你。”
她同样恼羞成怒,马雄飞不善言辞,如今却有源源不断的牛鬼蛇神要替他发声,说着鸡屁股栓线的诳言,这是什么,是赤|裸|裸地羞辱与挑衅。
蔡太亲自将程爱粼送入马雄飞家,“真的可以吗?丽露谈了个法国男朋友,她去欧洲玩了,你可以过来住她的房间,多久都可以,你可以跟我谈心,跟我哭闹。”
程爱粼垂着脸摇头,“谢谢您auntie,我就住这,这儿乱,我收拾一下。”
蔡太轻轻揽住她,“我一直都知道你心思,本来想着跟老蔡提一嘴,撮合一下你们,我知道一定会成功。雄飞在你面前不一样,你是他选择的家人,有家人和没家人,状态是不同的,他靠着你呢。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看到了他的热血不凉和堂堂正正,你继承他的衣钵,要跟他一样坚强,不要哭,不要倒下,知道吗?”
程爱粼憋着泪挥手告别,开锁进了老公寓。
一切都是出门时的常态,吃剩的食物堆在冰箱里,水槽摆着叠碗筷,衣服大咧咧摊在玄关各处,鞋柜旁边是他的黑色拖鞋,窗边的绿植蔫了黄了……
马雄飞从不仔细打理家用,恨不得24小时扑在工作上。
程爱粼成了他徒弟后,这里才开始正式启用,两人原本生疏得很,关系怎么活络起来的,好像是因为一顿饭。
马雄飞慢性胃炎,署里的饭又咸,对血压不好。
程爱粼厨艺卓然,不止马来菜,港岛和华府菜也手到擒来,她有次拘谨地做了份炒粿条,配了猪血、虾肉和血蚶,惶惶等待着马雄飞的评价。
马雄飞一扫而过,吃得毫无风度,像只饿急了的黑狼。
最后擦嘴抬眸看她的眼神,在灯晕下闪着粼粼地期盼碎光,程爱粼明白了,回厨房又做了份霹雳州经典小食——怡宝河粉。
两人熟识后,程爱粼松弛下来,反正都是孤寡的弃儿,家中没有等待自己的父母。
她索性将马雄飞家当自家的第二个据点,三天两头拎着一兜兜水果蔬菜,有时是几束小花,有时是咖啡杯高脚杯,有时是色彩明朗的座椅和靠垫……慢慢的,这家里的东西开始成双成对。
昏黑的卫生间,窗外透入微渺的灯火。
程爱粼迂缓地脱下脏衣物扔进老式洗衣机里,倒入洗衣液,摁住开关。
洗衣机没反应。
程爱粼连续摁压了几次,依旧没反应,像是秉承着主人的状态,死了,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