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卫青抚过棉袄上的工整针线,浅笑着点头。
母亲擅长刺绣,女工比宫里的绣娘还要好。
“娘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么?儿子该亲自上门感谢。”
提及这事太子妃就叹气。
“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哪里有家?又何来的名字?若是有机会,娘想将她收作养女,带在身边,也好过她有一顿没一顿地饿着。”
陆卫青,“行,儿子没意见。”
殷娘就笑了,又看了看手上的棉袄,叹一口气,“这么小的女娃娃,咋就这么懂事呢!”
“懂事”两个字让陆卫青陡然想到了苏霓儿。
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区别怎么这般大?
关于他知道是谁陷害她的,他已经解释过了,她不仅不听,还冷嘲热讽,甚至气呼呼地往山下跑,任他怎么喊也喊不住。
蛮横泼辣,且不讲理,还利用他的怜悯肆无忌惮地折腾他、欺负他!
简直可恨!!
简直太不懂事了!!!
*
苏霓儿在见陈国辅之前,还有些事情要交代。
她先是找到狗子,交待狗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往山上跑。想要治好爷爷的病可以想法子赚钱,不是非得去山上采药。
狗子笑得憨憨的:“怎地,怕我摔死?”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苏霓儿瞪他一眼,“莫要嬉皮笑脸,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苏霓儿又交待,狗子年纪不小了,有力气,脑子也聪明,不要总想着去哪个大户人家门口讨馒头,得干活挣银子。
只要有了银子,想买什么不成?
苏霓儿:“你可以帮人跑腿、可以去酒馆打杂,大不了少要些工钱,总归有你做的事,混口饭吃不难。”
狗子敛下嬉笑,歪头瞧了苏霓儿一阵,半晌才开口。
“霓儿,我怎么听你说这话......像是在交待遗言啊?”
苏霓儿眸光微躲,垂下眼睑,思绪飘得很远。
她明日就得见国辅大人了,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可她需得搏一搏。
与其背着恶名东躲西藏,不如爽快堵上一次。她不要谁的施舍和怜悯,旁人欠她的公道,她跪着也会讨回来。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她笑着,像是一朵倔强的带刺玫瑰,在乍暖还寒的初春,迎风长出了坚韧的花骨朵。
她看向狗子。
“别瞎猜,我只是想着,等我的事解决了,我就出去转转。天大地大,逍遥自在呢!另外,得罪谁也不要得罪陆卫青。”
陆卫青有仇必报。
上一世他登基后,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没谁有好下场。
更何况,陆卫青是未来的天子。得罪天子,子孙三代都莫要想着顺遂。
狗子不明白为何霓儿对陆卫青的偏见这般大,在狗子看来,陆卫青很好相处,一点没有富家子弟的傲慢。
不过,眼下狗子关注的重点可不在陆卫青身上。
狗子:“你要出门,啥时候回来?”
苏霓儿眸底闪过几许复杂的情愫,却是没回答,又说。
“对了,明日午时到城门口来找我,我有事同你讲,还有东西要给你。”
如果她还能活下来的话......
苏霓儿做的第二件事是约上陆卫青,在东巷的小破屋里吃了个散伙饭。
当然,陆卫青并不晓得苏霓儿已经准备离开了。
小破屋里,苏霓儿和陆卫青面对面而坐。
这是苏霓儿重生后,第一次和陆卫青如此平静地呆在一起。
小坡屋里没有盏灯,华华月光从破了洞的屋顶洒进来,照清矮桌上的小菜。
香酥鱼、红烧豆腐、油炸蚕豆、爆炒甜菜......用不浓的炭火温着,汩汩冒着热气,在寂寥的夜里晕出一抹理不清的愁绪。
这些全是前世苏霓儿最拿手的好菜,每一样手艺都不比御膳房的厨子差。
只因陆卫青喜欢,苏霓儿便央着御膳房的厨子学了。
如今再做一次,竟也没有半分的欢喜。
两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他甚至没动碗筷,一直防备地盯着她握着茶盏的手。
最终,是她打破了沉默。
她说:“拿回你的玉后,你有什么打算?”
苏霓儿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苛责,倒像是一位推心置腹的朋友,缓缓提及彼此的人生,这让一直戒备的陆卫青有些意外。
她从未如此正色过。
他拿起碗筷,吃了些香酥鱼,淡淡道,“我会留在上京......等我的父亲回来。”
陆卫青的父亲是正在被通缉的东宫太子。
上一世,陆卫青登基后,太子的冤案被平反,当年的一些细节浮出水面。
算算日子,太子现下应在流亡蜀地的路上。
其实,东宫势败后没多久,太子就......
苏霓儿很是不忍:“若是等不到怎么办?”
此时的陆卫青定是不清楚太子的近况,否则也不会在多年后那么的遗憾和自责。
陆卫青咬着单薄的唇,久久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一定等得到。”
这近乎是一种宣誓,是一个孩子坚信父亲还活着的执念。
苏霓儿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安排了这顿饭。
“我听说巴蜀那儿地很偏,但景致好,当地人热忱。老一辈的常说蜀地易守难攻,想来那儿山高水远、皇帝也管不着。”
陆卫青本在抿茶,抬眸睨了苏霓儿一眼,明净炳然的眸中多了一丝奇异的光。
他没有说话,而是拧眉思考着。
陡然,他似想起什么,再看苏霓儿的时候,神色大变。
苏霓儿,“看什么?赶紧吃吧,吃了我好睡觉。”
陆卫青却不听,放下碗筷,飞奔着出了东巷,寻到躲在暗处的侍卫......
苏霓儿浅笑,继续用膳。
第二日,苏霓儿如愿以偿见到陈国辅。
她知道东宫之变全是陈国辅一人的策划、知道他将陆卫青救出来培养是别有用心、知道是他把太子“谋I反”的罪证交给贵妃,让贵妃给老皇帝吹枕边风。
一个无权无背景的小乞丐怎能晓得这些?
陈国辅对苏霓儿太了解,以至于他听到这些的时候,潜意识里认为苏霓儿背后隐藏着他不曾了解的势力。
这恰恰是苏霓儿想要的。
苏霓儿以此威胁陈国辅,并向他提出三个要求:
第一,撤销官府对她的缉捕,城墙上贴官纸宣告,说她无罪还她清白;
第二,罢免李大人的官职,让他举家搬迁,永世不得踏入上京。
她无法原谅李夫人送她毒鸡汤,亦无法原谅上一世李家人在太和殿对她的污蔑。虽然他们也是被迫的,可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
她不是菩萨,做不到大慈大悲,更做不到原谅。
第三,放她一条生路,她只想活下去。
犹记得陈国辅听到这几个条件的时候,笑得很是不屑,说她再怎么样也该讨些荣华富贵。
苏霓儿不在乎。
她太小了,以卵击石不明智,能在刀口下保得一命已不容易。
至于面前的国辅大人,恶人自有恶人磨,她相信老天爷有眼,会惩罚他,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陈国辅答应了。
*
告别陈国辅,苏霓儿约陆卫青来到桂花酒楼,说是要把他的玉还给他。
桂花酒楼是上京最大的酒楼,来往的多是京中权贵,除了寻常的餐饮酒水以外,还会给权贵们提供些乐子,故而鸨儿和小馆盛行。
当陆卫青如约来到桂花酒楼的时候,没见到苏霓儿,反被门口的小厮喊住。
小厮叮着他瞧了又瞧,还掐了一把他的腰身和臀,似是嫌他过于瘦了。
陆卫青反手扣住小厮的手,“我来拿我的东西!快带我去,否则杀了你!”
小厮咿呀喊痛,骂骂咧咧这孩子年纪不大、狂傲得很。小厮瞪了陆卫青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将陆卫青领到一个壮汉跟前。
壮汉丢给陆卫青一张破了边的丝帕,丝帕里包着半块碎了的玉。
正是陆卫青的皇爷爷留给他的,上回在无回山的时候,苏霓儿拿玉砸大花蛇的头,把玉给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