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候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是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秦檀,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秦檀搁下青毫笔,起身迎客,只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一道来了。老夫人穿了身青色万寿不断头纹的衣裳,抹额间镶了颗通透浑然的绿宝,满是褶儿的面庞带着副精明的威严。
贺二夫人杨宝兰扶着老夫人,一双飞尖眼止不住地朝飞雁居里瞧,似要将每一寸的摆设都用眼睛描下来似的。每每看到那些玉佛如意、古玩陈设,杨宝兰的眸光就要毒一分。
“媳妇给娘请安了。娘今日怎么来了?”秦檀问完安,命丫鬟端茶理座。
“老二家的,你再给你嫂子说一遍。”贺老夫人坐下,瞧向杨宝兰,一副懒得再叙的样子,“你说你嫂子治下不严,院中人手脚不干净的这事儿,再仔仔细细讲一次。”
杨宝兰咯咯笑了起来,面容娇媚:“娘,先前大哥他得了一对玉镯子,因那镯子贵重非常,便命人存入了库房之中。宝兰看管库房时,那可是日夜小心,对那镯子慎重得很。可等嫂子掌了中馈……这手镯,竟叫院中下人偷了去!”杨宝兰说着,露出一副震惊神色来。
“哦?我院中的下人偷了手镯?”秦檀的语气不咸不淡,“证据何在?”
“还需要特地去找证据吗?证据就明明白白地在面前摆着呢!”杨宝兰说着,指向屋里站着的一个小丫鬟,道,“瞧这叫英儿的小丫鬟,手上戴着的,可不就是那个玉镯?!这贱婢终日戴着赃物四处行走,阖府的下人都瞧见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英儿胆小,瞬间面色惨白。她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解释道:“二夫人恕罪,这镯子并非是库房中藏物,乃是前几日奴婢生辰,大夫人所赐下的!”
贺老夫人冷哼一声,精明目光朝秦檀瞟来:“檀儿,是这样一回事吗?”
“是的。”秦檀笑得雍容。
“嫂子,你可不要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就包庇下人呀!”杨宝兰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娘,不如咱们去开了库房,瞧瞧那镯子是在也不在!”
“不必找了。”秦檀打断杨宝兰,“没那个必要。”
“没必要?”杨宝兰的声音拔高,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极是笃定,“嫂子这是已认了,库房中没有那个镯子;是你治下不严,院中的下人才敢做些小偷小摸的把戏?”
说罢,不待秦檀回答,杨宝兰就转向老夫人,声似连珠炮似的:“娘!宝兰早就说过,嫂子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从不曾碰过账簿的。如今可不是出了事儿?连下人都管不好,又要如何管好整个贺家的中馈呢?”
杨宝兰说的流利,心里得意非常。
多亏了方素怜,与她提起了京中某夫人因管理中馈失当被婆婆责罚的事儿,她才灵机一动,有了这个主意。
只可惜方素怜太善良了,若是方素怜有那个魄力,自己来做这件事,将秦檀按到五指山下,贺桢恐怕早就将方素怜扶正做夫人了!
“弟妹,我的意思是,不必看了,这不是库房之中的镯子。”秦檀下了座,走到英儿身旁,牵起她的手腕,将那镯子展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不是了?嫂子,你可不要睁眼说瞎话!”杨宝兰幸灾乐祸道,“这分明一模一样!”
“我记得,弟妹从前是住在衡德乡下罢?”秦檀忽而提起了杨宝兰的出身。
“……是,是啊。是住在衡德不错,但也绝不是什么乡下!那也是个大地方,上的了台面。更何况,宝兰我在京城住了小半年,已和京城人没什么二样了!”杨宝兰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怎么了?嫂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杨宝兰出身落魄小地方,家世普通,这是她最大的痛点。秦檀忽然提起这事儿,让杨宝兰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
“难怪了。”秦檀笑了笑,将英儿的手镯捋下,“库房之中的镯子,我也把玩过。那镯子的用料是圩琪玉,圩琪玉温润圆融,多是水绿色,里头会有形似蜿蛇一般的纹路。库房里那镯子,做工虽好,但所用的圩琪玉太过常见,家户皆有,以是,价格较为低廉。”
顿了顿,秦檀将英儿的手镯放在光线下,仰头细细地瞧着:“我赐给英儿的手镯,是从娘家带来的,用料是王母玉。这王母玉,又称‘昆仑玉’;所谓‘光明夜照,白玉之精,灵人之器’,说的便是这玉石——日光照下,通体翠润,完美无缺。”
她低下头,望向杨宝兰,淡淡道:“弟妹,不是我浑说,我这镯子,要是拿出去卖了,能抵的上你十只。弟妹你不曾见过王母玉,分辨不清,我也不能怪罪你。不知者无罪。”
杨宝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已糊涂了。什么王母玉,什么圩琪玉,她一点儿都不懂。所有的玉石在她瞧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岂能有那个机会去细细分辨每种玉石有何不同?
那边的英儿绝处逢生,连忙附和秦檀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英儿有了夫人赐的王母玉镯子,又岂会去偷库房之中的圩琪玉镯子呢?”
杨宝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天性要强,当即尖声道:“这玉的种类,我也是分得清的。我把玩过的首饰玉件,不胜其数,又岂会分不清区区的圩琪玉和王母玉!我不过是……不过是丫鬟多嘴,将我蒙蔽了罢了!”说罢,杨宝兰便对着贺老夫人一阵哭诉,只说是自己被丫鬟所欺骗。
贺老夫人面若寒霜,重重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道:“老二家的,你年纪轻轻,怎么就糊涂了?你随随便便的给你嫂子泼污水,真是丢人现眼!你回去闭门思过十日,不得外出,免得给你嫂子添堵!”
杨宝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求饶:“娘,是宝兰的错,可禁足十天,这也太……”
“再有多言,便是十五天!”贺老夫人冷哼一声,朝外头走去。
老夫人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怒道:这杨宝兰生不出儿子便罢了,还整日在这里挑拨离间。秦檀能帮助贺桢高升,她杨宝兰却只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迟早,要叫旭儿休了这小泼妇!
待老夫人离去后,杨宝兰涨红了脸,死死盯着秦檀。半晌后,她银牙紧咬,恨恨地离去了。
秦檀含着笑,目送她离去。“英儿,你来。”她对英儿招招手,“你胆子大些,去二夫人那里,给我带一句话。”
英儿眼里还含着泪水,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问道:“夫人请吩咐。”
“你就说,事不过三。”秦檀换了个姿势,倚在椅上,慵懒道,“再有下次,可别怪我这个做嫂子的不客气。”
英儿领命去了。
红莲忧愁道:“二夫人脾气火爆,英儿又恰好触了她怒头。这个时候,让英儿去带话,恐怕二夫人会折辱英儿。”
秦檀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道:“英儿粗心大意,让外人将手伸进了咱们的院子,本就该罚,让她去二夫人那儿吃委屈,长长记性。若是下次英儿还这么蠢笨,那我也留不得这丫头了。”
秦檀的冷酷果决,让红莲噤声不语。她知道,自家主子虽然无情了些,但正是因为这份无情,主子才能在秦家杀出一条血路,差点儿就嫁入了东宫。
秦檀的冷酷果决,让红莲噤声不语。她知道,自家主子虽然无情了些,但正是因为这份无情,主子才能在秦家杀出一条血路,差点儿就嫁入了东宫。
杨宝兰没在秦檀手里讨到好处,反而被婆婆罚了一顿,心里怒怨横生。她向来刻薄,出了岔子从不从自己身上找错,反而是先恨起旁人来。这一回,她越想越气,竟对方素怜有些恼怒起来。
那方素怜好端端的,说什么京城贵妇被婆婆责罚的事情?莫不是故意挑唆?
这样一想,杨宝兰心底恍然大悟,当即回了自己房中,要夫君贺旭去提醒贺桢,莫要被方素怜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欺骗了。
贺旭听了,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那方姨娘温柔良善,你怎么恁的诬人家挑拨离间?整日忙这些口舌是非,小心我休了你!”
贺旭时常把这休妻挂在嘴上,杨宝兰听了,当即大哭大闹起来,二房又是好一阵热闹。
晚上贺桢回来,听闻这桩事,颇有些莫名其妙。就算他对秦檀并不怎么爱怜,但秦檀再怎么说也是他娶回来的当家主母,更是大家出身的名门闺秀。于是,贺桢冷了脸,叫贺旭好好管教自己的妻子。
英儿盗玉镯的事,便这样过去了。
***
隔了没几日,宫中忽来了个宫差。宫里头的人,那自是怠慢不得的,老夫人嘱咐秦檀亲自出门去接,生怕惹来了宫里贵人的怒气。
“檀儿,那宫差是找你的,还不快去?”贺老夫人催促。
待秦檀出门去迎接了,老夫人坐在炕上,小声嘀咕道:“这秦氏真是能耐,燕王妃与她亲近,连宫里头的恭贵妃娘娘都请她过宫说话。不成,得叫桢儿紧着些她才成。”
秦檀出了家门,但见门口那宫差穿一身湖蓝,手甩一条拂尘,堆着肥肉的脸上一副和和气气弥勒佛似的笑。见了秦檀,他先夸三句秦檀的贵气美貌,这才姗姗进入了正题。
“宫里头的恭贵妃娘娘呐,想请您过椒越宫说话。贺夫人,外头请吧。”
听到“恭贵妃”这个名字,秦檀眉心一蹙。抬起头,却只见那宫差满面堆笑,语带深意。
第16章 椒越设局
秦檀入了宫, 跟着几位宫人, 到了恭贵妃的椒越宫前。
所谓椒房, 即皇后之居所也。古有张嫣、阿娇, 居于椒房殿中;每每君王临幸, 便谓之“独宠椒房”。这恭贵妃的宫宇, 亦沾了个象征多子多福、雨露恩丰的“椒”字, 名为“椒越宫”,足见其圣眷浓厚。
秦檀一抬头,但见朱红的长墙顶着浑绿的琉璃瓦, 敞开的三道宫门上俱挂着十六枚狮首圆环金扣。地上砖瓦乃是光润的白玉,隔了三四块便雕一团花样,或是孔雀衔珠, 或是江牙献瑞, 或是雉鸡芍药,奢靡精美。门口守着的宫人个个低头屏气, 小心翼翼。再近些, 便能瞧见左右配殿, 最里头的殿宇上悬着“锦鸾斋”的匾额。门扇雕着的六椀菱花, 一小瓣一小瓣儿, 皆漆着碎金箔, 金灿灿的。
恭贵妃的贴身宫女皎月踏出殿来,瞧向秦檀。
虽秦檀是个官夫人,可这皎月在秦檀面前一点儿都没露怯, 反而有分趾高气扬的意思。“贺夫人, 咱们娘娘已等您许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
天阴阴的,一直在下细雨。皎月也不按规矩去给秦檀掌伞,显然是不乐意伺候外人的。
秦檀笑笑,不怒不恼,跟着皎月朝屋子里去。方跨过门槛,秦檀便问皎月:“贵妃娘娘是一直住在这椒越宫,多年不曾移宫么?”
“回贺夫人的话,那是自然。”皎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咱们娘娘打从入宫起,便住在这椒越宫。陛下知道咱们娘娘爱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宫城,以东为尊。越靠近皇道,则越为尊贵。这椒越宫紧挨着皇后的景仪宫,乃是妃嫔宫室里最东边的位置,难怪皎月如此骄傲。
“娘娘在这椒越宫里居住多年,不曾腾出时间来,让人修缮宫宇么?”秦檀抬头打量房梁,道,“我记得椒越宫乃是前朝所留宫室,年岁甚远,足有二百余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乡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话,这宫中的殿宇,与民间的屋舍自是不一样的。不说二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会破旧的。皇上年年命人装点椒越宫,又怎会需要修缮?”
秦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第一进的殿宇,就到了贵妃所住的锦鸾斋。层叠珠帘后头,设了一座小佛堂,金灿灿的佛身矗在小佛堂里头,恭贵妃娘娘正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默念着什么。她戴了只錾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轻扬起,露出的腕部肌肤如一截玉笋芽。
隔着珠帘,秦檀给恭贵妃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恭贵妃不言不语,依旧朝向佛堂,将屈膝行礼的秦檀晾着。贵妃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乃是许久不见的周娴。她趁着贵妃不注意,偷偷看秦檀,眼光有些幸灾乐祸。
贵妃乃是正一品封号,秦檀这等无诰命的妇人不能在她面前放肆。恭贵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着屈膝低头的姿势,一直行礼下去。
没一会儿,秦檀的脚便有些酸软,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一旁的皎月看了,笑着解释道:“贺夫人,怪皎月忘记告诉您了,咱们娘娘担心陛下龙体,每日这个时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经,外人不可打扰。”
——陛下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半年已久,贵妃娘娘日日佛前祷告,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答道:“贵妃娘娘牵挂陛下龙体安康,一心为上,秦檀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恭贵妃才姗姗礼佛完毕,转过身来,道:“贺夫人来了?瞧本宫疏忽的,起来罢。”
这会儿,秦檀的脚已酸软无比,但她愣是没露出一丝弱态,依旧笑得从容。
恭贵妃在紫檀卷云纹帐桌旁坐下,手指拨弄着小香炉的盖子顶,发出叮当叮的清脆响声。
隔着一层珠帘,秦檀只能隐约地看见贵妃的容貌,但见这位恭贵妃保养妥当,容貌如三十几许的妇人般鲜妍雍容,华贵不可方物,足见其年轻时风姿无双,只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几条遮不住的细纹,平添几缕岁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减损了骄丽傲人的韵态。
“贺夫人,你也知道,本宫惦念陛下龙体安康,日日都要抄经念佛。”恭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道,“前几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诉本宫,贺夫人你乃是个有佛缘之人,若是让你抄一遍般若法华经,那福缘定然会惠及四方,指不准,比本宫抄经要管用多了。”
恭贵妃说着,掩唇娇笑了一声,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准备纸笔墨砚,让贺夫人留在椒越宫中抄经。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贺夫人若不抄完这四百五十二页的经文,便不必出宫了。”
一旁的周娴听了,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打量着秦檀的眼神,有一分志在必得的骄傲,浑然不见燕王面前的娇软柔弱。
“贺夫人,抄经一事,贵在心诚。”周娴擅自开口,语气柔弱,“您要是心有杂念,恐怕这抄的经文便入不了佛祖的眼,还得重抄一遍。”
话语间,有一丝微微得意。
仗着有姑姑恭贵妃撑腰,她周娴在燕王府里直如半个女主人一般。这贺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屡屡落自己的脸面,实在是可恨。
自己与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谢盈那怨妇都不曾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贵妃,恭贵妃便将秦檀喊来了宫中,看来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听了恭贵妃的话,心下一紧,知道恭贵妃这是打着陛下的名头找自己麻烦。原因无他,那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谢盈收拾了那么几回周娴。
恭贵妃倒不见得多么疼爱周娴,但贵妃不喜谢盈,这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婆媳多不和,更何况天家乎?恭贵妃想把谢盈牢牢按在手心里,谢盈却是个出身高贵碰不得的,恭贵妃如何能不气?
“让秦檀替陛下抄经,实乃秦檀之幸。只是,在抄经前,秦檀有几句话想禀明贵妃娘娘。不知,周娴姑娘可否避让一二?”秦檀道。
恭贵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抄经罢。什么时候抄完了,本宫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宫去。”
“是呀,贺夫人。”周娴帮腔,“我姑姑可与王妃不同,是个分外讲究规矩的主子。贺夫人在王妃面前可以没大没小,在贵妃娘娘面前可不能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