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尾的几日就要到来了,眼看着,便是阖家欢聚、共迎新岁的好日子。就在此时,宫里传来一道消息:恭太妃因太过思念先帝,将起身去往先帝灵宫,带发修行,日夜为先帝祷告。
百姓不觉得这有什么,但秦檀知道,依照恭太妃的性子,她是绝不可能自请带发修行的,一定是李源宏有心折腾太妃,才会把她赶去那等与世隔绝、如坟墓一般的地方。
恭太妃去先帝灵宫后不久,秦檀就接到了燕王妃谢盈的帖子,说是年关将至,谢盈想邀秦檀一同挑挑宫宴衣裳的料子。
若是一般妇人家,年关将至,定要忙活着府内事务。但王妃尊贵,这些事只需过目便可,不必操劳;秦檀懒得,也只把事情交给掌事,只做做面子功夫。
别家的夫人忙着打点年货礼物、苦思饭桌菜品时,她二人却坐在冬天的园子里,赏着雪、吃着糕点、挑拣漂亮的绫罗绸缎。
王府的花园里,池子结了一层薄冰,各色的游鱼在冰层下荡着。因这段时日一直在下雪,池边一片银装素裹,只扫出了一条小径来,抬眼望去,雪色满眼,颇具诗情画意。
谢盈两手揣在狐狸皮的暖手筒里,领边的白兔毛衬得她荣光愈好。她今日心情好,淡淡施了脂粉,唇红胭粉,黛眉如雾,比平日更多了些贵气。
“贺夫人,你是不知道,太妃娘娘是一万个不乐意去灵宫吃苦呢。”谢盈一边走着,一边与秦檀说话,披风滚了孔雀丝的边儿扫过地上柔软的雪渍。她如今已把秦檀当做了自己人,只要不是太过秘辛之事,都会与她说道一二。
“可是咱们王爷呀,头一个劝太妃娘娘去灵宫修身养性。”谢盈说到此处,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王爷说,母妃近来脾性太过暴躁无常,于身体无益。他一个做儿子的,还是希望母妃心平气和、颐养天年,因此主张让母妃去灵宫住一阵子。”
恭太妃和燕王母子间,早已有了嫌隙。谢盈之事,是其一原因;更重要的是,恭太妃有心争一争太后之位,燕王却毫无野心,对帝位没有想法。任凭恭太后如何煽风点火,甚至使出计谋强迫燕王,燕王都不为所动。
如今,燕王更是对母妃的野心再也无法忍受,又恰逢太妃烫伤了谢盈,燕王便下定决心,将其送去灵宫冷静一下。
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了保护恭太妃。太妃与太后结怨已久,留在皇宫,清福没享着,性命却会有危险。比起被太后掌握在手心的皇宫,还是先帝的灵宫更安全一些。
太妃不在了,谢盈的心情便舒畅了许多。
她在桥边站定,掏出手筒里的小暖炉,叫丫鬟去添碳,一边与秦檀闲聊:“对了,前几日,太后娘娘给了口谕,说是要我替阿均相看起来,叫阿均在年后务必成家。堂堂大楚宰辅,却一直没有娶妻生子,难免叫人闲话。这事儿,可真是麻烦呀!”
“太后?”秦檀道,“太后娘娘管的事儿,原是这么多的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嘀咕道:谁嫁了谢均,谁定会倒霉。那家伙心思险恶的很,一定不会让妻子好过。
“王妃娘娘可有着意人选?”秦檀问。
“没有。”谢盈摇头,“既要家世出众,又要美若天仙,还得贤良淑德。我还是去把天上的仙女儿抢下来给阿均做妻子,来的比较方便容易!”
秦檀忍不住笑出了声:“娘娘放心,凭借相爷的条件,就是仙女也娶得。不仅如此,王母娘娘还要高高兴兴地替仙女儿发嫁呢!”
两人正开着玩笑,外头来了个丫鬟,口里呼着白气儿:“王妃娘娘,相爷来了。相爷说他调了一只会说话的红冠鹦鹉,拿来给您瞧个稀奇。”
“鹦鹉?”谢盈露出好奇之色,“阿均也养起鸟来了?快请他进来。”
没一会儿,丫鬟便领着谢均到园子里来了。谢均穿了身厚实的石蓝底袍子,因是冬日,他还在身上加了件白色大氅,襟口垂道细细的银链;行走间,露出盘了满银云边的半卷袖口,缠着小颗佛珠的手腕垂着,掌心提一个小金鸟笼。
秦檀与一众丫鬟向他行礼。
“姐姐安。”谢均将鸟笼交给丫鬟,闲闲地踱步至桥上。看到秦檀,他露出微诧之色,旋即温雅一笑,“真巧,贺夫人,又见面了。”
“你这鹦鹉是最近弄来的?小心别冻坏了这小东西。”谢盈招手,让丫鬟把金笼提过来,定睛一瞧,顿时眉开眼笑,“哟,这鸟儿生的可真凶,毛色也艳丽。会说些什么喜庆话?”
“姐姐,它会说许多呢,我教得很辛苦。”谢均拿手指戳了戳鸟笼子,轻声道,“来,说一句‘吉祥如意’。”
鹦鹉扑棱翅膀,张嘴:“贺夫人!贺夫人!”
王妃:“……啊?”
“这……有些谬误。”谢均的笑容微淡,又用手戳了鸟笼,“来,‘心想事成’。”
鹦鹉:“贺夫人!贺夫人!”
谢均笑容微沉:“说,‘阖家团圆’。”
鹦鹉:“贺夫人!贺夫人!”
“‘恭喜发财’。”
“贺夫人!!”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谢均冷静地转向谢荣,道:“谢荣,这鸟平时是你在管。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谢荣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转,立刻哈哈干笑着,道:“是、是这样的!是小的常常带着鹦鹉去外头转悠!入冬的时候,贺夫人施粥博得了美名,许多人都在夸奖贺夫人!兴许是在外头这样的话听多了,这鹦鹉才学会了,哈哈哈,哈哈哈……”
谢均点头,道:“原来如此,饶过你了。”
谢盈:“……啊?”
第32章 黑貂白裘
这鹦鹉一连叫了好几声“贺夫人”, 反倒让秦檀心里叨咕起来。
看样子, 谢均是没少在这鹦鹉埋面前汰自己, 这才让鹦鹉学会了“贺夫人”这个词儿。十有八|九, 是今天说一句“那贺夫人汲汲营营”, 明儿骂一声“好一个贺夫人, 要求那么多”。
这样想着, 她忍不住剜了谢均一眼。
那小金笼子不防风,红头的鹦鹉冻得厉害,缩着绿莹莹的翅膀朝角落里躲, 直把头朝翅膀下埋进去。秦檀将指尖伸进笼子的缝隙中,捋了下它鲜红的小脑袋,说道:“来, 说一句‘吉祥如意’我听听。”
那鹦鹉眨巴一下漆黑眼睛, 刺耳地叫起来:“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秦檀轻笑起来,继续道:“再来一句‘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见鹦鹉这么聪慧灵巧, 谢盈也笑得合不拢口, 眉眼俱是弯弯。“看来, 这鹦鹉还是要挑人的。它不喜欢阿均, 尽顾着讨好贺夫人去了。”谢盈说着, 打趣道, “阿均,你不如把这只鹦鹉送给贺夫人得了,省得它成日见着你的脸, 不肯说话。”
谢均有些无奈:“姐姐倒是贯会用我的东西做人情。”
谢盈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 道:“我便是要借花献佛,你能拿我怎的?”
谢均摇摇头,微叹口气:“姐姐要借我的花,我哪能阻拦?反倒要再添几朵才是。”说罢,谢均转向谢荣,“谢荣,你回头把家里那些养鸟用的笼俱、吃食,并一本鹦鹉书卷,都给贺夫人送去。”
见弟弟如此听话,谢盈悄然用袖口掩了嘴。见鹦鹉哆哆嗦似是要冻坏了,她便拉了秦檀,往暖生生的室内行去。一边走,谢盈一边唠叨着谢均的婚事。
“阿均,过了这个年,你便是二十又九了。堂家的那几个兄弟,如你一般年纪的,孩子都能跑了,你又打算何时娶妻?”谢盈进了舒适的内堂,坐在炕椅上,菱花锦缎的斜面踩着鸡翅木的小脚踏,拿斜眼瞧着谢均。
“姐姐,皇上那儿事忙……”谢均照例拿出这句万用的借口。
“忙忙忙,又是这个借口!”谢盈恼道,“皇上未登基前,便说是东宫事忙。如今皇上登基了,你便说是皇上那儿事情多。我看呐,你比皇上的事情还要多一些!”
“姐姐倒是说了实话。”谢均道,“为弟要处置的事物,确实是比皇上要多的。若不然,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到了皇上跟前,皇上又该发怒了。”
“你少与我插科打诨!”谢盈更恼,道,“这一回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口谕,要我操罗你的婚事。你瞧,你迟迟不成婚,连宫里的贵人都看不下去了!”
谢盈一声接一声,训斥得平日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谢均沉默不言,浑似丢了声的木偶似的。
秦檀看了,幸灾乐祸起来。这谢均平素没少令她吃亏,如今看到谢均吃瘪,真是美极了。
所谓一物降一物,不过如是!
正幸灾乐祸着,冷不防,她便接到谢均若有深意的眸光。虽谢均的神色平平和和的,但秦檀却隐约从中读出了“再笑你便倒霉”这几个大字。
于是,秦檀连忙劝谢盈道:“王妃娘娘歇歇气。相爷他呀,只是这会儿忙。待您挑选了那些千金小姐的画卷,捧到相爷面前,兴许便有相爷中意的人了。这感情一事,从来都是不可勉强的。若是太过急躁……恐怕会造就一对怨偶呀。”
说到“怨偶”这个词,秦檀的嗓音变得轻飘飘的。
谢盈一愣,忽而想起秦檀家中的事儿了——她嫁入贺家,却所遇非人。她与贺桢虽是夫妻,却形同陌路。她落寞伴身,欢愉甚少,实在算不得幸福。
若是太过急躁,恐怕,谢均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谢盈的脾气有些散了,她舒了气,道:“……罢了。我先相看着那些世家千金再说,倒也不会逼得你太紧。”
谢盈终于歇了催婚的念头。
秦檀又与姐弟二人说了些话,这才告辞离去。她出了屋子没多久,谢均也离去了,说是皇上那里还有点事,等着他回去处置,独留下一个谢盈,抱着小手炉坐在炕上发愣。
“宝蟾呀,你说,是不是我想多了?”她蹙着秀眉,一副梦呓似的样子,“近来,阿均怎么总挑贺夫人在的时候,往咱们王府跑呢?”
宝蟾心底微惊,连忙赔笑道:“相爷心底记挂着您,跑王府的次数多,遇到贺夫人也是难免的。更何况呀,这贺夫人回回都是您请来的,您什么时候要请贺夫人,相爷哪能知道的?定是赶了巧。”
谢盈喝口茶定了神,道:“我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阿均自小便与寻常男孩儿不同——哪家的小姑娘给他送了花,他看也不看,转身便回去看书习字;无论女子的容貌多艳丽倾国,在他眼里都如云烟似的。
谢盈常常怀疑,谢均会不会某一日遁入空门,又或者高声宣布自己是个断袖。
若他哪一日对某个女子殷勤起来了,那可真是烧高香了!
***
谢均在花园的九曲桥上追上了秦檀。
“贺夫人,请留步。”他在秦檀身后站定,压低声音,道。
秦檀原本正盯着丫鬟手里的小金笼子瞧,见谢均追了上来,便道:“相爷有事?”
她一回身,便发现谢均站的离自己很近。他宽敞的胸膛近在眼前,大氅上的柔软皮毛清晰可见,是一水儿无暇的白。属于男子的清澈气息,悄然溢满了鼻端。
谢均点头,说:“和离之事,某已向皇上禀明。”他蹙眉,眸中有一道阴云,“不过,皇上却对贺桢大加赏赐,依照我对皇上的了解,恐怕他是不愿意答应这件事了。”
秦檀怔一下,道:“那该怎么办?”
“你不必着急,我自有主意。”谢均的唇角轻轻挑起,笑容如回风流雪般,“我与皇上相识多年,总归能想出办法。”
秦檀用怀疑的眼光瞥他,两手揣入袖子里:“相爷,你可别太顾着面子,尽在我面前说大话了。若是办不到,可要早日实话实说,我自己想法子去。”
听她这样埋汰自己,谢均不由失笑,眼底眉梢有一分无奈,如看着一只闹脾气的猫儿似的。
猫儿闹腾了,抓坏了衣物书纸,却也是舍不得教训的。至多呵斥两下,拍拍脑袋,便又继续搂在怀里当个宝贝了。
“是是是,在檀儿面前,我哪敢说大话呢?”他随口说道。
“你……!”秦檀立刻紧张起来,不停四处张望,恨恨道,“相爷!你便是要报复我,也不当如此小心眼吧?在燕王府里喊我‘檀儿’,若是让王妃娘娘听见了,岂不得扒了我一层皮?”
谢均只笑不语,让秦檀恨得牙痒痒的。
她裹了一件披风,那披风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花样尚可,却不太保暖,让秦檀的手腕冻得发红。谢均的眼光落在她泛红的肤色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玉笋芽一般的腕子,配上碧绿水润的玉镯,最是赏心悦目不过。只是那寒风吹拂,让白瓷样的肌肤泛开了一层令人浮想联翩的红。
“檀儿,我要问你一件郑重之事,你且把耳朵凑过来。”谢均忽然严肃了面色,如此说道。
秦檀见状,料想他是要谈那和离的计策,左右张望一番,警觉地贴近了耳。
下一瞬,谢均的声音便飘入了她耳畔:“檀儿,若要二选其一,白狐皮与黑貂裘,你更爱哪个?”
秦檀:……
这是哪门子的正经话!
“当然是我全都要啊!”秦檀瞪一眼谢均,嘁了一声,咒道,“出了王妃娘娘面前,就没个正经模样!”
谢均笑得君子翩翩、清风朗月:“檀儿,这也是无可奈何。既要在皇上面前做戏,那我也只能入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