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檀没理他,提了鹦鹉笼子,自顾自地走了,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谢均见她背影袅袅远去,摇摇头,也出了王府,回自家去。
谢均一到家中,管事情的曹嬷嬷便迎了上来,她身后的小厮扛了几个大大的箱笼。谢均见了,随口一问:“这些个箱笼是怎么回事?”
曹嬷嬷笑眯眯道:“大人,这些是前些日子送来的皮毛。大人不是说,皇上主张勤俭,因此要把这些旁人送的皮毛退回去么?老身这就要去办了。”
谢均沉思一下,忽而道:“罢了,我忽而又觉得这些皮毛也不错。别人辛苦购置送来的,我退回去,有些糟蹋心意了。这一回先收下,下回不让他们送了便是。”
曹嬷嬷应声说是,下去与几个丫鬟一起,将上好的皮子都翻出来理好,送到了谢均面前。
谢均随手挑拣了一下,又招手叫谢荣过来。
“谢荣,虽然贺夫人说了——但凡是皮毛,她就全都想要——但我这皮毛呢,是绝对不会送给她的。”谢均一本正经地说着,一面拿笔尖指着放皮毛的箱笼,“谢荣,你听明白了吗?”
谢荣眼珠子一转,点头如捣蒜,谄笑道:“小的明白!”
“嗯。”谢均点头,挥手说,“去吧。”
谢荣连忙派了几个下等小厮进来,把箱笼费劲地扛了出去。待到了屋外,谢荣便板着脸儿吩咐下人,道:“去,把这个箱笼送到贺府去。这是王妃娘娘给的赏赐,专门赏给贺夫人的!知道了吗?”
听着一众下人齐齐应道“知道了”,谢荣心里美极了。
他谢荣是谁呀!他哪能不懂相爷的心思呀?
相爷还不夸夸?
第33章 新年宫宴
秦檀拎着鹦鹉笼子归家后, 便安心等着年关了。
正是一年之中天气最冷的时候, 她每日都想缩在热烘烘的堂屋里, 不愿出门去。闲暇时, 便逗逗那只鹦鹉。这鹦鹉在她面前, 甚是聪慧, 教什么说什么, 让她喜欢的很。
掰指一算,离新年那一日越来越近,只余下一只手可数的几天。整条街上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张灯结彩的,热闹的红色一铺十里。往来的人彼此碰着了,都要说几句喜庆吉利话。
在这片热闹里, 方素怜的怜香院却很是凄清。
她在宝宁居前的寒风里跪了一天一夜, 膝盖红肿、不便行路不说,还发起了不退的高热。换做是常人, 便该好好休养生息了;她却强撑着病体, 请来了贺桢。
贺桢到怜香院时, 便见到她病兮兮地靠在床头, 面孔是不正常的潮红, 整个人虚弱缥缈极了。
方素怜垫高了枕头, 对贺桢惨笑道:“既大人不愿留我,那我也没有再碍您眼儿的道理。我不该仗着那救命之恩,便奢求您的感情, 这二年来的情思, 便当是我错付了。”
说罢,她干咳了一阵,神情愈发凄凉:“大人,我这就自请离去。您也不用替我改姓名,您就当不曾见过素怜罢!”一边道,她一边无声地淌下泪珠子来。
贺桢见状,心底不由动容。
方素怜当年救了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他认定自己喜欢的是秦檀,也不忍心看着方素怜惨状如此,再将她赶出家门去。说到底,是自己误了素怜。
“罢了,你不必出府去了。”贺桢怜悯道,“都病成这样了,何苦呢?你一向是个冰清玉洁、不容玷污的,我自知是对不起你。若你留下来,此后,我会更好地待你,该有的尊贵体面,一样不少。只是我到底于你无意,不能给你其他情分了。”
方素怜流着眼泪应下了。
贺桢心底有愧,次日,他虽不敢踏进怜香院,却将绫罗绸缎、补品佳肴源源不断地送进怜香院,另拨了两个小丫鬟给方素怜。下人们见了,纷纷说那失宠的方姨娘这是又起来了,一时间,皆对怜香院谄媚非常。
方素怜接了那些赏赐,心底又是得意,又是落寞。
只要她一日握着这救命之恩,贺桢就一日无法彻底抛弃她。当年她独具慧眼,认为这在自家医馆养病的少年郎有大好前途,因此想方设法打听来秦家小姐救人一命的细节,将此事充作自己的功劳。
秦家小姐守规矩,不可抛头露面与外男接触,将人送来医馆便只能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年,自然是便宜了方素怜。
若不是那秦家小姐太难缠,闹着要嫁给贺桢,兴许她方素怜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官夫人了。那恭人封号、排场体面,都是属于她的。贺桢这样风度翩翩、腹有诗书的儿郎,也早已令她倾心不已,她一直想着与贺桢做对锦瑟和鸣的恩爱眷侣。
只是,一想到这桩救命之恩是属于秦檀的,方素怜便觉得心中恨意翻涌,难以释怀。
她真是极想,极想取秦檀而代之。
若是这桩救命之恩,确确实实地属于她方素怜,又该有多好?
方素怜正自艾自怜着,丫鬟丁香来禀,说是素怜的弟弟方大勇来探望她了。
对于这个弟弟,方素怜一贯是很疼爱的。
她知道,自己是妇道人家,一辈子的幸福只寄托在夫君身上;但若是弟弟读书有了功名,发达了,那她才是真正的翻了身,扬眉吐气了。因此,方素怜从来都紧着方大勇读书之事,更是让贺桢亲自题信,将方大勇荐给学馆。
方素怜听了丁香的话,微喜,道:“快让勇弟进来!”
丁香为难道:“姨娘,勇少爷说他……他只是想问姨娘讨点银钱花花,就不进来叨扰您了。”
方素怜面色一僵,问道:“什么名目?”
丁香答:“勇少爷说他近来结交了几个友人,皆是名门贵家之徒。要与他们一道游玩,难免得花钱……”
方素怜心底一揪,当即抿紧嘴唇,道:“这银钱我不能给!不然,便是让他走歪了道。勇弟若是不肯读书,终日随那些纨绔子弟一道游手好闲,那可怎么办?丁香,你快去请勇弟进来,我要考问考问他书背的怎么样。”
丁香唯唯诺诺地应了,出了门去。没一会儿,丁香的脚步声在帘外响起,她道:“姨娘,勇少爷说既然您不给银钱,他便不打扰了,方才已经走了……”
方素怜的脸险些气歪了,眼底俱是痛惜。
——这个弟弟,她若是不给他钱,他竟连见都不肯见她!
***
方素怜这头暂且按下不表,秦檀那处却是在照过自己日子的。
依照大楚惯例,除夕这夜,京城的百官群臣是要携着家人一道入宫庆贺的。申时刚过不久,贺桢便收拾整齐,与秦檀一道入宫了。
因厚待方素怜的缘故,贺桢在马车上是看都不敢看秦檀,只低着头不说话,像是个心虚的贼。马车到了南宫门前,二人便改为下车步行。
宫宴设在泰和殿,如贺桢这般的官职分位,堪堪能在殿内享尾上一席,免去了寒夜的风吹。秦檀随着太监入殿后,但见这泰和殿内碧光影转、奢红娇绿,放眼望去尽是无限繁华。
泰和殿一侧是群臣乌压压如林,另一侧是贵夫人们翠雀层叠、倩影玲珑。盘龙金柱高耸,汉白玉地砖光可鉴人。贵人们的裙角擦曳而过,留下沙沙轻响。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泰和殿外的白玉长阶亦隐没在夜色里。高丽纸糊的乞赐封灯曳在檐下,灯火并着殿内高燃的红烛,将四周照得一片喜庆。
群臣虽已到齐,却都是不敢落座的,只候在各自席位边上,等着天子驾临的炮仗声。秦檀张望了一番,便见到了不少熟悉人,譬如秦家的族人、燕王夫妇、贺桢同僚的家眷,此外,一向在宫中神出鬼没的魏王也到了。
好不容易,象征着帝王驾到的炮仗声远远地响了起来。诸人伸长脖子张望好一阵后,才听到殿前太监嗓音尖尖地唱传。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恪妃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穿着明黄龙袍的李源宏牵着殷皇后的手,言谈说笑着进来。帝王的金辇空落落地跟在后头,手捧拂尘、金炉的小太监也离得远远的。
李源宏生就一副俊秀模样,身着帝王之衣,眼底却有些狂戾,气度并不如锦似华,反而堪似开至荼蘼颓丧的将谢花。
秦檀站在人群里,一道低着头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只在几人经过时,飞快地拿余光瞟了一眼李源宏身后的人。
殷皇后虽着吉服,妆容却并不浓重盛大,容貌依旧是如纱如雾似的温婉。反倒是殷皇后身边的恪妃孟氏,浑身金光四放,贵气十足,耳坠上成串的上等东珠,瞧着便价值连城。
太后娘娘年岁虽大,却风韵犹存,依稀能瞧出年轻时貌美的影子,难怪李源宏相貌俊美,原是尽得了母亲骨相之美。
此外,还有两个在玉林殿日夜伺候的大太监跟着——
圆成一颗球的晋福公公,不紧不慢地跟着殷皇后;瘦成一条柴杆的刘春公公,脚尖紧紧挨着孟恪妃的影子。
待皇上、皇后等人落座,这宴席才算是开始了。盛装宫女如云涌入,珍稀佳肴罗列成山。暖炉熏得室内一丝冷意也无,坊司调教的舞姬皆跳得妖娆,浑如天宫仙子一般。
丝竹管乐齐响,殿上一片和乐融融。
李源宏坐在最上首,他面前的描金葫芦宝案上,搁着一对象牙包金的筷箸并几道热腾腾年菜。一排吉祥如意纹样的珐琅瓷碗并列排开,最前头的是汤膳,乃是燕窝红白鸭子汤并莲子八宝炖豆腐各自一品;后有烧狍肉、镶腊子等冷碟,俱是开胃先食的。
恪妃打一落座,眼光便一个劲偷偷地瞄殷皇后。见殷皇后没有动静,恪妃便捏着帕子,抢先站了起来,行到李源宏身边,替他倒酒。
“皇上,这杯酒是臣妾祝您福泽延绵,社稷安泰。”恪妃端着酒杯,娇娇地朝李源宏一笑,杏眼儿妩媚地上转看人,心底意思都写在脸面上。
李源宏见状,无声一笑,道:“恪妃的心意,朕知道了。”
见皇上的第一句话是对自己说,而非是对殷皇后说的,恪妃心满意足了,趾高气扬地回座位去。
瘦柴杆太监刘春,本在恪妃座位的不远处伺候着,他瞧见恪妃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便朝恪妃谄媚一笑,换来了恪妃愈发得意的眼神。
刘春端着个红色雕漆的宴盒,伺立在李源宏身侧,心里嘀咕着:这恪妃可真是一点儿都配不上封号的“恪”字!
恪妃不仅和“谨慎仔细”沾不得边,还恰恰相反,完全是个毫无心计、粗心狂浪的主儿,什么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争宠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独独恪妃做的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这要是换做先帝后宫,这恪妃早被恭太妃找百八十个理由按到脚底下去了。可在如今皇上的后宫里,不知怎的,那些个心计多端、八面玲珑的妃嫔们都落不得好处,被皇上赐死、褫位的数不胜数,反倒是恪妃这样蠢笨浮夸的女子,竟得了皇上的青眼。
不过,恪妃到底是聪明是愚笨,和他刘春也没多大关系。只要皇上喜欢恪妃,他就得好好巴着恪妃。若不然,站在殷皇后那头的晋福,迟早得把自己赶出玉林殿去!
殷皇后见恪妃不守规矩地倒了第一杯酒,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压住了,只坐在那柔柔地笑。她生就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端庄秀美,姿容清婉;这一笑,便愈是动人了。
一旁的晋福看得干瞪眼,在心里火烧火燎地着急:哎哟,皇后娘娘呀!您空有这统率六宫的凤印,却连一个恪妃都不敢发落,威严何存?
说罢,晋福就忍不住小声提醒道:“皇后娘娘,这除夕宴的第一杯御酒,理应是由您来倒的。”
殷皇后拿帕子按了按嘴尖儿,轻飘飘道:“无妨,皇上知道本宫的心意。第一杯还是第二杯,都无甚大碍。”
晋福听了,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昏过去——这位皇后娘娘,日日把“情意”、“心意”挂在嘴边上,一点儿都不认人心险恶,难怪会被恪妃骑在头上!
李源宏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妾间有那么多弯弯肠子,他拿起包金象牙的筷子,随便尝了几道菜品,又夹了一小个素饽饽。忽而间,他想到了什么,道:“贺桢的夫人秦氏在下头吧?叫她上前来,掌座。”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恪妃急巴巴地,想起身又不敢,只能按着扶手干着急。
殷皇后轻声劝谏道:“皇上,这于理法不合,那秦氏乃是臣子之妻,并非妃嫔,怎可坐在皇上的身侧呢?您叫她上前头来,这实在是……”
“朕,便是大楚的礼法。”李源宏冷冷的眼光扫过去,让殷皇后只得合了嘴唇。
太后却是一副见怪不怪表情,她自知劝不动李源宏,便干脆什么也不说。
刘春公公在一旁冷汗淋漓着,不知该不该遵守皇命,去做这么一桩招骂的事儿。晋福公公却笑眯眯地上前领命:“皇上,奴才这就去!”
晋福公公一甩拂尘,正要下去,便听得一声“且慢”。原来是坐在群臣之首的谢均喊住了他。
谢均唤作晋福,温和对李源宏道:“皇上,请恕微臣直言,这恐怕有些不当妥当吧。”
李源宏瞧着谢均,语气暧昧了起来:“有什么不好的?秀色可餐,均哥也能多喝两杯。”言谈之间,似乎颇有深意;那张阴鸷难测的面容,亦弥散开了荒唐的轻佻,“朕待均哥这么体贴,均哥可要记得多吹两曲箫,让朕饱饱耳福。”
谢均无奈一笑,道:“回禀皇上,您身侧只得一个空座。一会儿武安长公主来了,若是瞧见有人占了她的位置,或是挡了她的景色,难免不悦。”
李源宏浅呷一口酒水,道:“朕倒是险些忘了这事。武安闹脾气,也不知几时才到。这位子,还是留给武安吧。”说罢,便朝晋福公公招手,“晋福,你回来罢,不必去喊那贺秦氏了。”
李源宏断了这个心思后,便只专心致志地喝酒了。他眉目里有寒夜似的阴沉,便是在这除夕的宫宴上,也未曾散开过。
板牙丝弦不绝于耳,一道道菜品如流水似的端上来。没一会儿,还有象征着丰收祥瑞的祝舞,皆是由宗室子弟编排的。
期间,太后打发了身边的姑姑去武安长公主哪儿三催四请,可长公主一直没露面。好不容易,到了泰和殿外头放起冲天炮仗的时候,武安长公主终于来了。
长公主来的时候,被人群遮挡着,秦檀没能瞧见这位经历坎坷的长公主生的什么模样。那时烟火炮仗刚刚点起来,漫天皆是如星光彩,驱除旧晦的轰隆炮声响彻耳际。群臣们下了座,团绕在玉阶上看烟火,彼此说着吉利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