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磐透露出些许愁容:“母后的身体不大好了, 前些日子晕了一回,醒来便拉着我哭得肝肠寸断, 她是怕自己走了以后, 没人能再护着我。”
肖半瞎静静的听着。
萧磐道:“母后想在她还有余力的时候, 帮我铺平前路。”
肖半瞎:“可是王爷, 时机未到啊。”
当今圣上的气数未尽, 贸然行动只会适得其反。
萧磐平静道:“二十岁那年本王出宫建府, 母后亲自送我离开皇城, 就在此处,将那些陈年的恩怨一桩桩的说给我听。本王从前喜欢黏在皇兄身后, 皇兄性子温和,笑一笑,就让人觉得如同春风化雨,令本王心生孺慕。本王不愿背弃皇兄,奈何母后那边却早已下手了。”
那一年,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夭折, 太后与皇上便不可能和解了,萧磐随之也陷入了身不由己的境地。当太后准备推他上位时, 他的存在就是皇帝的威胁。
他们之间天然立场相对, 皇权在上,他们总得死一个。
肖半瞎叹气:“我知道王爷心急了, 但还是要劝王爷一句,顺应天时。”
萧磐道:“本王晓得,不会轻举妄动的,先生放心。”
可肖半瞎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出门便忧愁的叹了口气,走了几步,转过一个拐角,却觉前方一人挡住了去路。
傅蓉微在这等他好久了。
“肖先生,许久不见。”
肖半瞎一愣,他的眼睛看不见,但耳朵灵得很,听过一次的声音便不会忘。
傅蓉微的嗓音他听过,但印象很浅,忘不了不意味着能记住,寻常命格的人他不屑于花费心思去记。
肖半瞎:“听您的口气似有怨气?”
傅蓉微道:“肖先生曾给我摸过骨,可惜您算错了。”
肖半瞎顿觉荒唐,狂道:“不到死前最后一刻,你敢说命是错的?”
猝然间,他身手如电,欺上前扣住了傅蓉微的手腕,摸着她的寸口,道:“既然您心存疑虑,我再为您摸一次骨,如何?”
傅蓉微缓缓席地跪坐。
姜煦见她久久未回,找了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脚步停在了不远处。
萧磐也听到了信,一路疾步赶了过来。
傅蓉微有过两次摸骨的经历,熟练地配合他的动作,肖半瞎双手捧住了她的头,拇指轻轻一抬,她便知道要落到哪个地方。
傅蓉微猜他记起来了,因为肖半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傅蓉微暗含深意道:“肖先生曾说过欠我一个因果呢,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肖半瞎静了一会儿,忽然动手,缓缓解下了眼上的黑布。
他那一双眼睛浑浊空洞,瞳仁像是一团被打散了的墨。
傅蓉微不由觉得心惊,更觉得可怖。
肖半瞎道:“想起来了。”
傅蓉微道:“上一回明真寺外,你说我心思太重,命轻压不住,一生有的苦头吃。”
肖半瞎低了一下头,说:“是我算错了。”
傅蓉微道:“又不同了?”
还真是见一次变一回。
傅蓉微倒要看看这一回,他又能说出点什么。
肖半瞎道:“我瞧着夫人是九重天阙的凤,高不可攀,贵不可言。您终有一日会扶摇而起,但同时也会痛失所爱。”
……
一次跟一次不一样。
一次比一次不中听。
可傅蓉微的面色也是真的变了,她没法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
萧磐走上前一步:“肖先生,莫要冒犯我的贵客。”
肖半瞎重新把眼睛蒙上。
傅蓉微转身与姜煦四目相对。
姜煦朝她伸出手:“微微,回来。”
肖半瞎的耳朵一颤。
傅蓉微慢慢挪动脚步,回到了姜煦身边,姜煦一把攥住她,仍在发热的体温瞬间包裹住了她微凉的指尖,那温度再顺着身体传到心口。
姜煦拉着她往回走,回到屋子里,他才开口道:“那臭瞎子回回骗你,你回回上当,还敢信?”
傅蓉微任由他牵着手,默默地瞪了他一眼。
姜煦道:“一个弄权之人,江湖骗子,他的胡言乱语无需放在心上。有你,我且舍不得死呢。”
傅蓉微抿了抿唇,勾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信他。”
夜里,姜煦身上又发起了高热。
胥柒来看过一回,说无碍,扛过去就好了。
傅蓉微便守在床前剪了一夜的烛芯。
这一夜,没有人知晓她心里正在滋生蔓延的阴霾,已经快要蒙蔽她的理智了。
只有她自己清楚的感觉到,她又独自站到了悬崖边,等着漫山风雨逼近。
翌日清晨,姜煦身上的热终于退了,傅蓉微用手贴着他的额,感觉到了一种湿凉。
萧磐听说他已无大碍,便备了车要带他进宫面圣。
重阳节将近,会见各国使臣的日子就定在九月九,也就是两日后。
姜煦身上的毒是解了大半,可浑身经脉却觉得无力,像是泡软了一般。
“……所以依你看,有什么好办法?”
萧磐路上就与姜煦商讨了起来。
姜煦靠在车上,说:“金缕玉衣不是已经被我偷了吗,到时候他们献上的贡物与礼单不相符,直接以欺君之罪当廷全扣了吧,省事。”
萧磐当即驳回:“你说的倒轻松,皇兄仁义,可从来没有过这般暴戾。”
姜煦见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不跟他说了。
萧磐又看向傅蓉微:“不如听听三姑娘的见解?”
傅蓉微还没来得及开口,姜煦便冲她说了句:“别理他。”
萧磐耳朵又不聋,一股气直往心头烧。
傅蓉微眼观鼻鼻观心,兀自低头浅笑,就是不理他。
到了宫中,见了皇上。
皇上先问过了姜煦的身体,又召了御医请了脉,确定他无恙后,才放下一直惦记着的心。
姜煦坚持他的看法,当朝扣了阿丹国使节是最稳妥的,下了狱刑审不怕问不出东西。
萧磐的意思则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等他们先动手,再顺势收网。
以皇帝的性子,傅蓉微都知道,他会更倾向于萧磐。
果然,等萧磐一番陈述利弊后,皇上点头允准了萧磐的提议。
萧磐道:“夜宴时,皇兄便不要亲自露面了,由臣弟代替您坐在帐后。”
姜煦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面颊的线条微微舒展,像是不动声色的笑了一下。
傅蓉微没看懂他这个表情,眼睛一个劲儿得往他脸上瞄。
皇上与萧磐正商议具体行动。
姜煦安静的听着,时不时插上一嘴,更多的时候并不参与。
离宫的时候,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宫门。
傅蓉微与姜煦坐着军府的车,回到了自己府中。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傅蓉微终于找到了机会问:“你在笑什么?”
姜煦道:“萧磐又要开始折腾了。”
兖王的心思实在是好猜的很,毕竟多年为敌,姜煦对他了解极深。
他既已经决意做一个反臣了,却又仍扯着最后的一件遮羞布,妄图做个忠臣的样子来掩饰他的不堪。
殊不知,别人现在看着他,就好像是在看笑话一般。
两个人在房间中煮了花茶闲谈。
“你别真以为胥柒是好人,南越的下一任国主就是他,萧磐与南越有勾结已是明面上的事实,他与胥柒之间一定早有盟约。”姜煦说道:“你不在的那十六年里,萧磐在大梁掌政,与南越相处非常和睦,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这么说,他选了一个好盟友。”傅蓉微静下心来,一边煮茶,一边聊。
“是个好盟友,他虽然要反,但也诚心实意的把大梁百姓和国土当回事,所以他选择了野心不大的南越同谋,又扶了性情温和的胥柒上位,以保证不会被反咬一口。”姜煦分析道:“所以,北狄的这次行动,我猜萧磐是不知情的。”
傅蓉微明白了他的意思:“北狄狼子野心,是喂不饱的畜生,萧磐不会往家里引这种东西。”
姜煦点头:“我还是更倾向于北狄内部政权交叠,山丹王子去年吃了我的败仗,忍不住要冒进了。”
傅蓉微把煮好的花茶斟进杯中,说:“论时局,我信你。”
她抿了一口花茶,发现一不小心火过头了,口中泛着浓浓的苦涩。
姜煦却捏着杯子,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丝毫嫌弃。
傅蓉微顿了顿,道:“那位肖半瞎?”
姜煦:“他是萧磐的门客……当年,你请他帮你的生辰八字作假时,他转过身便给萧磐通了口信。自那以后,萧磐便盯上了你,你进宫的第一步,就已经被拖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里。”
傅蓉微背后一阵发冷。
姜煦前倾身体,身上披着的外袍滑落在地,他抚着傅蓉微的头发,说:“虽然身边虎狼环伺,但是你做的很好,他奈何不你,哪怕到最后,你赴死也不是因为他,你赢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