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珠担心的是这个,傅蓉微便帮不上忙了。
“我整日整夜难以入眠,我以为我会后悔……”蓉珠娓娓而道:“但我没有,当初我深思熟虑选择走上这条路,我不后悔,也不认输。”
傅蓉微在她身上看到了上一世自己的影子。
走在一条看不清前路的宫巷里,被困而不自知,到死也不肯悔过。
其实不是不后悔,而是不能悔。
傅蓉微当年是不得已,侯府没有留她的活路。
蓉珠不同,平阳侯和张氏都待她不薄,哪怕她不进宫,平阳侯也会为自己的长女甄选一个门当户对夫婿。
跟谁不必跟皇上好呢,至少不用赔了感情又赔命。
傅蓉微陪蓉珠聊了两个时辰,多数时候,是蓉珠在说,傅蓉微在听。小殿下醒了几回,喂了奶之后,哼哼唧唧闹,蓉珠把孩子抱在怀里哄睡了,又交给奶娘送进内室,如此三四回,蓉珠脸上也没不耐烦。
到了时辰,傅蓉微该出宫了。
蓉珠叫住她,说道:“当年是我不懂事,伤了姨娘的心,害得她郁郁而终。如今我自己也当了母亲,才晓得真情可贵。那些年,多亏你陪在姨娘身边宽慰她,多谢你了。”
深埋心底的感情又涌了出来。
傅蓉微道:“你不用谢我,我自小待她如亲娘。”
蓉珠又道:“我托人在明真寺供了一块长生牌位,你若有空替我多去进些香火吧。”
傅蓉微心里只觉得难过。
人都没了,就算蓉珠把天上星都捧到牌位前,傅蓉微也做不到谅解。
蓉珠没等来傅蓉微的握手言和。
傅蓉微走出了宫门,石榴裙在风中轻快的拂动,再也没有那种衣裙逶地的沉重感了。
宫门外,天迹的云连着霞,映红了半边天。
一个人牵着匹红马站在不远处。
傅蓉微朝他走去,道:“你怎么来了?”
姜煦头发束得高高的,垂在身后,傍晚的天气怡人,风也很懂事,把他的头发送了一缕到肩前,说不出的少年风流。他双手抱在胸前,迎着她走进,言简意赅的说道:“接你。”
傅蓉微笑了笑:“我们走吧。”
姜煦随着她一起转身,并肩而行。
傅蓉微觉得晚霞都温柔得刺眼,半眯起了眼。
姜煦走出了几步后,似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望向高高的宫墙,停住了。
傅蓉微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高墙上有一人扶着墙垛,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两。
在距离的拉扯下,那人的面容虽然模糊,但傅蓉微还是凭借他的衣着和身形,认出了那是兖王萧磐。
他在看什么呢?
萧磐迎着这二人的目光,抬起了手中的弓箭,直指姜煦。
傅蓉微大惊失色,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姜煦一挥袖,稳稳送出了几步之外。
箭破空而来。
萧磐记恨了一年,终于把这一箭还给了姜煦。
姜煦随身匕首脱鞘而出,横在臂前,削掉了箭镞。箭上卷了一张字条,被姜煦紧紧抓在手中,他拆下字条,展开,上面仅仅四个字——来日方长。
傅蓉微总觉得萧磐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
她的感觉没有错。
姜煦单手把字条揉烂,在原地扬起碎屑,捞起傅蓉微的手,牵着马,慢慢走向了连片的云霞之下。
萧磐扔掉弓。
蒙眼的肖半瞎从他身后露出半个身子,道:“王爷似乎放下执念了?”
萧磐还不敢在宫里放肆,他一路走出了宫门,才开口道:“天下都在握的人,没道理在一个女人身上栽跟头,她不肯屈从,无非是立场相对。也罢,暂且不难为她了,等有朝一日,她的立场彻底垮塌,本王再问过她的意愿。”
萧磐的性子如此,越是得不到,越是势在必得。
他当然不是什么深情的人,初识最欣赏和亲近的时候,他也没有打心底认真对待傅蓉微,一心只想着把人纳进府里当雀儿养,随着人离他原来远远,他的情绪被更剧烈的嫉恨和不平填补。
傅蓉微成了他势在必得的战利品,不急于一时。
第100章
傅蓉微直到临走最后一天, 也没回娘家门。
难得的清闲时间里,她与林霜艳聚了几次。
傅蓉微从林霜艳口中得知了阳瑛郡主的近况。
——“阳瑛实在是惨,那日你其实没见着她的模样吧。”
那天夜里, 傅蓉微藏得很好,真的是一个人也没见着。
林霜艳道:“阳瑛现在的样子根本不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勾栏里的妓子都比她更像个人, 南越的大皇子半年前混到她的身边,给她喂了专门调配的药, 让她在幻觉和梦境中沉浮, 他们第一次苟合, 是在阳瑛不清醒的时候。”
傅蓉微旋着茶杯, 道:“可不仅仅是南越皇子, 萧磐更可恨。”
“喵——”
娇气的猫叫声突兀的插进来。
傅蓉微和林霜艳同时回头, 见那只黄狸挂在芭蕉上, 似是被卡住了爪子,挣扎着下不来。
姜煦伸出手托住它的肚子, 动作很轻的把它救了下来。
傅蓉微今天是带了姜煦一起来的。
过一会儿,封子行也会来,他们约在颍川王府见一面,权作告别。
林霜艳道:“你们家小将军看着还挺顺眼。”
傅蓉微道:“那是自然。”
以姜煦的耳力,听得一清二楚,他回头看了一眼, 完全忽略了林霜艳的存在,满眼都只撑着傅蓉微一个人。
林霜艳躺回摇椅里, 盯着碧蓝的晴天, 说:“我年少的时,在遇见我家王爷之前, 根本不晓得情为何物,娘说我一辈子没心没肺挺好的,千万别动真情,可惜,我让她失望了。我娘还说,越是热烈的感情,越难求得一个好结果,相反,那些平平淡淡相敬如宾的夫妻,常常能一世安稳。娘说,这是老天爷见不得过于圆满的事。”
傅蓉微静静地听着,淡淡地说:“是啊,老天爷见不得人太如意,总要想法设法给人留下些伤痕。”
林霜艳:“虽然我已失去了一切,但我希望你能圆满。”
傅蓉微:“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我拥有的一切。”
即使是天意不允,她也会抗衡到底。
林霜艳嘴角苦涩:“我当年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可那时的我整天只想着玩闹,从来没试着了解他的忧虑。”
傅蓉微道:“你把自己困在过去出不来了。”
林霜艳闭上眼笑了。
傅蓉微心里一声叹息,道:“如果这样你能令你更舒心一点,也挺好。”
封子行趁着休沐,匆匆赶来与他们一聚。
姜煦与封子行共饮了一杯。
封子行说:“来日方长。”
姜煦颔首,道:“下次再见希望安稳点,别生事端了。”
封子行道:“事端也不是我惹的,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会托人告知你结果的。”
傅蓉微与林霜艳同饮一杯,相视一笑。
翌日清晨,傅蓉微与姜煦启程。
这一次,傅蓉微弃了车,与姜煦一起骑马,身后是狡兔营的精锐骑兵,跳脱有余,沉稳不足,一路上兴起时能跑得人仰马翻,累了就一股脑涌进城镇里找间客栈舒舒服服休息一晚。
傅蓉微与姜煦路上一前一后的跑马,天然有种缠绵的温存。
客栈里,两人同住一间房,夜里却清醒又克制。
傅蓉微推开窗户看月亮,柔和的月光落在她的头发上。
姜煦望着她单薄却端方的背影,道:“赶了一天的路不累,睡不着?”
傅蓉微“嗯”了一声:“美好得像在梦里……我都已经在梦里了,还怎么睡?”
她开始尝试着走出曾经的阴霾,投入到今生姜煦替她构筑的、温暖明亮的花房里。
她真正意识到,这其实才是她新生的开始。
姜煦叫了她一声:“微微。”
傅蓉微在窗前回头。
她一双眼睛天生颜色如墨,看着深沉不好亲近,可当那里面只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又显得格外深情专注。
姜煦道:“不是梦。”
傅蓉微笑着:“我知道。”
上一世,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温存,所以她在不断的失去中,耗尽了自己的精气神,选择埋葬在寒冬雪地里,不等那无望的春天了。
四季轮转,春夏秋冬,现在傅蓉微有了对春天的感知,凭借那一点盎然的期许,她可以安然面对一个又一个的四季轮回。
傅蓉微心里宁静,忽然道:“我不问你往后十六年的事情了,我今天想问问你的过去,上一世,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未成婚吧,你在干什么,遇见过什么人,过得开心吗?”
姜煦了解她那么多事,可她却对姜煦少年时一无所知,总觉得不是很公平。
傅蓉微那双眼里又充满了渴求的情绪,变得生动了起来。
姜煦愿意满足她这份渴求,道:“我这么大的时候,不爱回馠都,也不爱在家里听唠叨,成天呆在关外,没什么乐子,就撵着北狄的游兵打,打不着人就打兔子狐狸,反正绝不空手而归。”
傅蓉微听着,心里缓缓展开一张素绢,用意念描出了少年姜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