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柒道:“偃师一族有办法能彻底拔出杜鹃引之毒。”
这才是傅蓉微最想听的东西。
她问道:“偃师一族不是手艺人吗?怎么?他们对毒还有研究啊?你别是诓我?”
胥柒认真回答:“我没有诓你,山里有高人,当初荔贵妃配置杜鹃引的方子就是从一个偃师手里求到的。”
傅蓉微推测:“蝮山这么大,找起人来不容易吧?”
倘若偃师有那么容易被找到,萧磐的人马也不会在山下的两浦镇耽搁多日。
恐怕也不好对付。
胥柒道:“我们南越傍山而生,吃的就是这口饭,蝮山凶险,我派人带你们进山,保你们无虞。”
傅蓉微宽袖下的手指搓得微热,握住了她的封门青印章,把那块冰凉的石头也焐出了温度。
他们一行人中有位遍览河山的徐子姚。
徐子姚曾探访过蝮山,也接触过偃师一族,傅蓉微想进山找人,不一定要靠胥柒的帮助。
但胥柒占了地主之便,给他们使点绊子那是容易得很,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得罪主人还需三思。
“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傅蓉微问。
“萧磐也会跟着进山。”胥柒说:“我要他永远留在山里。”
傅蓉微一时不说话,心里多拐了好几个弯。
按她的本心意愿,让萧磐无声无息的死在这山高水远的地方,实在是便宜他了。不让他亲眼看着王朝覆灭,皇位易主,苦心孤诣一朝成空,实在是不解其恨。
但傅蓉微同样明白,机会难得,错过一次,未必能等到下一次。把萧磐留在蝮山里,是不费一兵一卒的大好事,送上门的机会她也绝不可能放过。
傅蓉微转头想征询姜煦的意见。
姜煦轻轻点了一下头。
傅蓉微深吸一口气:“成交。”
南越皇宫给安排的住处里,傅蓉微瞧着桌上的熏香不顺眼,一勺香灰盖下去给灭了。
谁知道那胥柒脾性古怪会不会暗中乱搞。
姜煦闻了闻桌上被的茶水,嫌弃的皱眉,搁置在一旁,招呼道:“微微,来坐。”
傅蓉微正四处留心房间的布置,心里头憋着气,没有理会他。
姜煦又道:“来呀,我给你说说这里头的猫腻。”
傅蓉微检查到床榻,把帐子里外翻了一遍,确定无异常,慢腾腾的坐到了姜煦身边。
姜煦也没别的办法,傅蓉微现在只吃这套,公事公办。
他说:“上一回,我与胥柒没那么早认识。北梁建朝后,我与北狄战了三年,拼了个两败俱伤的地步才险胜,休养生息又耗了两年进去,此后十年,我将战线一路南推,打到了益州,才与南越打上交道。”
益州与南越以山相隔,边界都是模糊的。
姜煦拿下益州,自然要与邻居立规矩。
姜煦回忆那时候的局势,道:“南越与大梁是盟友,但据我查到的消息,胥柒与萧磐的关系并非牢不可破,当时胥柒给我下了杜鹃引,想必也是屈于萧磐的威逼利诱。我离开南越有一段时间后,才渐渐察觉身体有恙,胥柒也曾给我去信,陈明身不由己,并许诺待将来镇北军功成之日,他必亲自朝贺,献上良药,以赎己过。”
傅蓉微:“你的意思是……上一世萧磐拿捏了胥柒的把柄,迫使他下手害你?”
姜煦点头说是。
傅蓉微抚着眉心,道:“上一世并没有南越皇子进京为质的事情发生,我们一同搅合把时局全打乱了,你却没能避得过此毒,甚至还提早了这么多年。”
每一次,当傅蓉微发现他们彼此都尽力了,却仍绕不开某些注定要发生的事,她心里就会生出一抹烦躁,像是在虚空中乱舞的藤条,逐渐力竭后,又委地成为甩不掉的恐慌。
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该死的人还是会死。
那他们的结局呢?
哪怕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最终等他们拨开眼前迷雾,见证终点的时刻。
会不会又落到原点?
傅蓉微散去了眼里的光,一双眼仁又黑又沉,像是没有星辰的暗夜,她道:“你天天敬佛,在心里种菩提,神佛有没有告诉过你,因果业障到底该如何化解?”
姜煦原本歪靠着小几,低着头,闻言抬眼看过去,傅蓉微侧影单薄,映在灯下,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他见不得傅蓉微这陡然间一副要枯死枝头的样子。
姜煦推开了碍事的小几,搭上了傅蓉微冰凉的双手。
傅蓉微侧脸,不肯让他看自己的眼睛,却将纤细雪白的脖颈露在他眼前。
姜煦闻到了她衣裳里深藏的熏香,是一种清雅的果香。
手比他的头脑更有主意,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按住她的后颈,摩挲着清晰的骨骼轮廓。
姜煦说道:“我拜神敬佛是感念他们将你还回了人间……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死后到底去了哪里,是天上还是地狱,是安稳转世还是孤魂游荡,可我私以为无论是哪种结局,都及不上人间的温度和颜色。你那样的性子,若不是在宫墙里困了一生,应该是长在天地间更肆意绚烂的样子。微微,没有人能长生不老,我们都有死去的一天,如果结局当真不可逆转,也无需害怕,因为这一次有我陪你。”
敬神拜佛的人确实更通透。
摆脱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接受它。
对于傅蓉微来说,所有浮于言语的安慰都是徒劳。
忧怖恐惧与人心相伴而生,不可拔除,只能共处。
她已经领略过更广袤的风景了。
姜煦在她的袖子里摸到了那枚她从不离身的印章,用手描着印章上的刻字,贴着傅蓉微的侧颈,吐息道:“栖桐君……你困守宫城,将字画都锁在了猗兰宫。他们都说你取的这个字,凤栖梧桐,明目张胆都是野心。可我翻看你留下的那些字画时,找到了一幅你作于十三岁时的草稿,画上提的字是拣尽寒枝不肯栖。我知道,你志不在那高高的枝头。”
傅蓉微轻轻动了一下,回头蹭了一下他的脸,道:“你知道?”
姜煦说:“我知道。”
第160章
“有些人情只能用一次, 有些把柄在手里握久了会成为催命符。”姜煦说:“胥柒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萧磐这张牌用的太早了,胥柒现在是忍到极点, 不想跟他玩了。”
胥柒这样的人,如同雾里看花,把自己隐藏的很好, 很难想象他那温和的性子下藏着一个阴鸷的灵魂。
似他这种人,冷不丁出刀, 必然是要致命一击的。
傅蓉微问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姜煦说:“一半一半吧。”
信一半留一半, 都是从五颜六色染缸里爬出来的, 谁也不是天真的货色。
次日, 傅蓉微不愿耽搁时间, 让人给胥柒捎话, 希望尽快进山。
他们这边, 徐子姚提了一个挺重的包裹,晃一晃里面叮叮当当撞响, 想必藏了不少好东西。
十八娘贴身跟着傅蓉微。
裴氏兄弟具在,聚少离多的亲人难得团聚。
张显却不愿跟他们一道。他说:“蝮山或许真的有法子可解杜鹃引之毒,你们几个人足够应付了,我还是打算去民间转转,凡事要留个后手。”
姜煦给他拨了几个人,嘱他万事小心。
胥柒派来的领路人已经候在宫外。
临出发现, 胥柒出面相送,姜煦背离人群走到他面前。
胥柒躬身行了一礼, 已登基为帝的他依旧戴着当初谦和的面具。
傅蓉微站在不远处静静打量他。
面具戴得久了, 也可能与人融为一体,化进了血肉里, 再难取下来。
傅蓉微忍不住想,胥柒自己还能辨得出真假吗?
姜煦对他说:“给我一个信物,能证明我与你此行同心。”
胥柒没有犹豫,摘掉了手上的扳指。
扳指上的花纹别致,是蛇纹。
姜煦收进了袖中。
傅蓉微还有一事需要问明白,她上前道:“当初我想你求灵草,你却单独赠予我一块珊瑚,其中深意我参详不透。”
胥柒道:“王妃随身带来了吧?”
傅蓉微道:“自然,你送过去的蝮山舆图,特意以珊瑚为标注,不就是希望我把它带来吗?”
胥柒:“那么请王妃务必将其收好,进山后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傅蓉微问他何意,他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无奈,傅蓉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告辞。
引路的人是当地的山户,进山之前,他分给了众人一些草药和药粉包,让他们佩戴在身上,说是可防备毒虫。
他还说,山间的瘴气一早一晚格外歹毒,务必要等到日头最烈时,才能动身深入。
腊月,别的地方已经入冬了,南越山里的这些草木却一半葱郁,一半枯黄。
姜煦忽然说道:“路上时,我收到母亲寄来的家书,华京落了一场大雪,树上冰凌凌的,很漂亮。”
傅蓉微深感可惜,镇北军大捷,华京今年的冬雪一定别样的美,但她无缘得见了。
各地的气候不同,华京那边已经落了雪,南越却不见有多少寒意。
姜煦又说:“柿子也红透了,我们不在,便宜了我的海东青,它就爱啄那玩意儿,平白糟蹋了好几筐。”
傅蓉微听着,心里越发恨上了这堆烂事,还有烂人。若不是他们使着一堆绊子,今年应是一个怡然自得的好冬。
──都完蛋吧。
她狠狠的想。
傅蓉微一偏头,偶然看见了旁边齐腰的灌木里结了一串串珠红色的小果子,只有黄豆粒儿大小,却因颜色鲜明而格外显眼。
傅蓉微用竹竿轻碰了一下。
徐子姚在她身后轻声道:“王妃小心,那是喂蛇的果子,保不齐要逗弄出一条小花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