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道:“早在一年前,我刚遇见他时,他就跟我提起过西南龙脉的传说。他希望我能来探访这一奇观,以此昭告天下,北梁幼主才是天命所归,抚躁动的民心。”
傅蓉微:“你不可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姜煦道:“是啊,我没理会他,于是他再次献策,以此做局,引萧磐入彀,杀之以绝后患。”
傅蓉微道:“你同意了。”
姜煦道:“是啊,他接连几次碰壁,好不容易找对了路子……我暂且不清楚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记得多长个心眼,提防一二。”
他挑在这种时候交代这一切,傅蓉微只觉得不祥。
“你是不是又头痛了?杜鹃引?你怎么样?怎样才能好受些?”
傅蓉微将火把靠近一些,照亮了他的脸。
姜煦用手遮住眼睛:“别晃我。”
他动作已经带了几分迟缓,于是,傅蓉微清晰地看见他自眼尾处蔓延出一道淡红的血痕,顺着耳后一路没进了头发里。
第166章
傅蓉微将火拿远了一些。
昏暗中他能感受到些许安稳, 傅蓉微摸到了他的脉门,只觉得他体内的血气横冲直撞,马上要破出来似的。
傅蓉微道:“都这个时候了, 你跟我说几句实话又怎样。”
此刻不明危险的石窟中,只有他们二人依在一处,一个懵懂, 一个毒发,加在一起也凑不齐一个全乎人, 闹归闹, 偌大的天下, 他们能信任的也只有彼此, 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风筝的线牵在姜煦的手里, 他才是收放自如的人, 被逼问到无法回避的地步, 便选择性的吐露几句实话:“杜鹃引这药邪乎,可能不仅仅是毒那么简单, 它发作的时候人会躁郁失智,如痴如狂。头脑不受控制,身体完全感觉不到痛,而且身体所迸发的力气远超寻常……张显与我们分开之前,曾教我金针刺穴,可压制一二, 你不必害怕。”
傅蓉微看向山道的更深处:“既然如此,这神工阁我非探不可了, 我不信胥柒真能救人,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我要的东西。”
如墨的眼睛直视那黑漆漆的入口,傅蓉微松开了姜煦:“你歇一会儿吧。”
姜煦靠着墙壁盘膝坐了下来。
傅蓉微素纱的裙摆经过一番折腾, 已经沾了泥灰,正落在姜煦的眼中。
他感到不悦,侧开脸,道:“还真是劝不住你了……”
傅蓉微见他这个样子,百般不舍也挪开了目光,往壁画尽头的岔路口走去。
方才棋局前也是如此,岔路众多,万一选错了,后果可不是她能应付得了的。
傅蓉微心中犹豫踟蹰不前时,将火把凑近,发现每一道门侧都有石刻。
是画,但比刚才的壁画要粗糙多了,只有简单的线条勾勒,也没有色彩铺陈。
不过倒是很好辨认。
第一道门刻的是如山的金银,很容易理解,金银财帛动人心。
第二道门稍微复杂一些,是一个笨重的大家伙,画的人功力欠了点火候,但胜在形神兼备,傅蓉微也很快认出来,这就是壁画上绘刻的铁傀儡。
第三道门,乍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傅蓉微举着火找了半天,才在一角处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标记,是一只振翅的鸟。此门特殊,不仅刻了画,还填了两行字。傅蓉微念了出来——“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引)”
傅蓉微几乎立刻想到了杜鹃引。
果然她的直觉没有辜负她的坚持,此处埋有线索。
傅蓉微静立在门前,没有人能感知到她心里豁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她独自激动,又默默沉静了下来,走向了最后一道门。
第四道门,她查遍了每一处角落,没发现任何痕迹。
确实是一片空白。
这一条路不知通往何处,连都敷衍都不屑于做。
傅蓉微目光掠过四条路口,心里有了裁定,她回头去看姜煦,正见姜煦偏过头,故意与她错开了目光。傅蓉微盯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身走进了第四道门,无一字一画的那条路。
在她步入黑暗中的那一刻,两侧石壁的火光骤然烧了起来。
在她不曾注意的背后,姜煦让这刺目的火光一闪,眼前的血色更浓了,眼尾湿润。那火与血色混在一起,吞噬了那道纤弱的身影,他垂在膝上的手用力抠进了血肉中,才克制住想要追上去抓住的冲动。
不能动……
这一回,在壁灯燃起前,傅蓉微闭上眼,听到了几道很轻的噗呲声,烧热的蒸汽从闷罐子里喷出时也是这样的声音。两侧壁灯里没有灯油,也不见火芯,既然随时随地不用人点就能亮,必然是有机关控制,傅蓉微猜测,能引燃灯火的,可能是人肉眼不能见的空气。
傅蓉微用布条缠的火把已经燃尽,她随手插在了石壁的缝隙中,继续走向更深处。
看样子,她的选择是对的,一路安静得要命,没有任何动静。
傅蓉微开始琢磨刚才姜煦给她的消息。
徐子姚……
傅蓉微莫名想起了她在华京收到的那封信。
一个小乞儿在门前守了一夜直到天明,准确无误的将信交到了她的心腹手中,然后,便在华京消失了。华京巴掌大的地方,镇北军一出手,围得如铁桶一般,掘地三尺都没将那个送信的乞儿挖出来。
除非——灯下黑。
那送信小童等到迎春出门,上前问了名字,才呈上了信。
他记住了迎春的名字,甚至知晓她的模样……
可傅蓉微外出办正事时,是从不带丫头的。
桔梗和迎春两个女孩没什么自保的本事,傅蓉微对她们只有一个安排,就是守宅。
也只有宅门里的人,才知晓这般隐秘的底细。
如果是徐子姚,他在姜宅客居半年多,做起这些事来轻而易举。
绘制精细的舆图。
几次三番提起的龙脉。
姜煦不肯去没关系,把她诓来也是一样的。
傅蓉微看似几百个心眼不好蒙骗,那便将杜鹃引的旧事袒露在她面前,她关心之下自会乱了阵脚。
徐子姚与萧磐之间不像有瓜葛。
那就是南越了。
毕竟那封信的确是出自胥柒之手。
也许,是胥柒托徐子姚将信转呈给她。
也许,是徐子姚请胥柒写了这样一封信作为诱饵,引了她出洞。
说来可笑,这局中局,人人都是棋子。
这一条路,又即将走到尽头了。
傅蓉微已经感觉到双腿的酸软,想必,她已经走过了半座山。
前面没有岔口了,似乎是死路。
傅蓉微固执地走完最后几步,面对着嶙峋的石壁,寻摸着上面的每一道缝隙,粗粝的石头刮破了她的手指,傅蓉微吮吸着伤口,发现了此处的石头特殊,敲一敲,竟发出了低沉的金属颤鸣声。
傅蓉微正欲仔细看,冷不丁有人叹了一口气,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令傅蓉微惊得头皮发麻。
紧接着,那人说话了——“原来是个小娘子。”
这个声音的主人听着也很年轻。
傅蓉微忘记了手指上深可见骨的伤,道:“敢问阁下是谁?身在何处?”
那人很温和道:“你向左五步,石下有个拉环,踩下去左旋半圈,你就能看见我了。”
傅蓉微依言照做,石壁缓缓裂开了一道口子,可容一人通过,傅蓉微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石室,桌椅床榻俱全,桌上有茶,有点心,有笔墨纸砚,榻上铺着松软的垫子。处处都是有人久居的痕迹。
傅蓉微最后见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二三十岁的年纪,一身素衣,没束冠,乌黑的头发半留在肩头,似缎又似水。
他冲她点头微笑:“在下失礼了。”
傅蓉微目光一垂,他坐在木质的轮椅上,不能起身。
傅蓉微却行了礼:“先生是此地的主人?如何称呼?”
他说:“我是神工阁中弟子,姓阮。”
他没有透露自己名字,傅蓉微便称呼他:“阮先生。”她顿了一下,问:“此处是阮先生的居室?你住在这里?”
他说:“是,我十岁那年接了我师父的衣钵,便遵照师父的遗命,住在此处,终生守山。”
傅蓉微心念一动:“你师父是……”
他温吞地笑道:“你身上湿了一回,而且带着水腥,是走水路来的,能通往水中的路只有一条,你既然能破开门进来,想必一定在湖心见过我师父的大作了吧。”
傅蓉微:“原来你是他的弟子。”
她心中的疑问太多了。
显然,这位阮先生也有诸多不解之处,他最想不明白的一点就是——“你放着金银财宝不要,对能倾覆战局的机甲也不感兴趣,也不肯去探寻那些稀世罕见的灵草毒药,怎的偏选了这么一条路?”
傅蓉微答道:“那些东西固然珍贵,但非我所求。”
阮先生问:“那你所求为何?”
傅蓉微道:“我爱人身中奇毒,名杜鹃引,有人告诉我,蝮山或许有生机,于是我便来了。”
木轮子咕噜噜压在地上,阮先生凑近了一些,抬手请她落座,低声道:“杜鹃引……这东西在外面竟还有流传呢。”
傅蓉微心知自己找对人了,坐下后,与这位阮先生平视,道:“先生果然知道这东西,可有解法?”
阮先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打量着她的眉眼和衣裳,道:“你来此一路上不容易啊。”
傅蓉微道:“只要能偿愿,便不算辛苦。”
阮先生道:“你要解毒之法,我可以帮忙想办法,但你须得告诉我,他是如何染上这东西的。”
傅蓉微皱眉思忖了半刻,这事儿说来可就话长了。
往长了说,得横贯几年的旧事,往短了说,又怕说不明白。
阮先生竟能一眼看穿她的为难,主动退了一步:“看来故事很长,那这样吧,我来问,你答,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