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陪着小脸殷勤道:“回三姑娘,姨娘好着呢,云兰苑现在是阖府最喜庆的地儿,半个院子红红火火的绸缎,都是为姑娘您准备的,姨娘那一手好绣工啊,叫我们这些粗人都不敢看,怕污了姑娘您的嫁妆!”
傅蓉微露了点笑,又问:“有人欺负她么?”
小厮仍旧笑着:“瞧您这话,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家中主母严厉,姨娘少不得受点委屈。但是姑娘您宽心,下边人都有分寸,有分寸。”
傅蓉微信了他这话,不问了,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昨日刚收到的一封家信。
花吟婉在信中惋惜道,她即将入宫为皇妃,手中原本为正妻准备的都用不上了,唯有一顶石榴花的帷帐,是不逾制的,说是已经绣完了一半,待到她进宫,定能绣好。
傅蓉微回了信叫花吟婉别太劳累自己,也不知她会不会听话。
到了平阳侯府,刚好是下晌日头最柔和的时分。
天空碧蓝如洗,风都止了。
满街都是复苏的春意。
傅蓉微唇边含了笑,纵然日后的路难走,但片刻的欢愉难得照进心中空隙,理当珍惜。
依着规矩,傅蓉微先到正堂拜见主母。
日光照在她的脸上时,与院中正盛开的一枝桃花交相映,豆蔻年华的姑娘人比花娇。
此时,正堂中还是安静的。
张氏坐在主母的位置上,一脸刻薄的看着傅蓉微叩头请安,装摸做样的关切了几句。
傅蓉微答一切都好。
张氏挥了挥手,嫌她在眼前烦,打发她走。
傅蓉微起身,恭敬的退出了门外。
刚一转身,一阵慌乱的嘈杂声便冲进门了。
陈嬷嬷脚步慌张,竟都没在意傅蓉微的存在,跑进了内室,颤抖着回禀:“夫人……夫人!”
张氏不耐烦地训斥:“你慌什么呢!”
陈嬷嬷呼了口气:“夫人,不好了,云兰苑那位……死了!”
傅蓉微手中捧着的暖炉猝然落地。
张氏一拍桌案:“死了?人好好的怎么死了?”
陈嬷嬷答:“说是忽然之间胸痛如同刀绞,郎中直接在院中架锅煮药,却还是来不及,也就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人便没了。”
天地间一下子黯淡了。
停歇的风,湛蓝的天,灼灼的桃花,石桥流水的庭院,那一瞬间在傅蓉微的眼睛里,全部都模糊了。
“姨娘……”
傅蓉微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凭着本能奔回云兰苑。
远远的,便听见了钟嬷嬷的哭声。
一把推开院门。
府中所有的郎中都沉默的聚在院中。
钟嬷嬷在,郎中也在,可花吟婉还是死了。
怎么会这样的?
傅蓉微想不通。
钟嬷嬷一见她,哭得更狠了:“姑娘……我的姑娘啊!姨娘闭眼前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说给你留了好东西,您但凡早回一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姨娘她死前都没闭上眼啊!”
傅蓉微冲进了屋子里。
花吟婉躺在床榻上,身上搭着春被,眼睛已被人抚上了,眉心微簇,仿佛有化不开的愁,忽略掉她口唇的乌紫,她仿佛只是睡着了。
傅蓉微跪在床榻前,握住花吟婉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她的身体都还是温的。
钟嬷嬷止了哭声,跟着傅蓉微进门。
她站在门口,瞧着傅蓉微伶仃瘦弱的背影,一双漂亮的蝴蝶骨都透出了衣料。
钟嬷嬷语无伦次,想什么便说什么,怔怔道:“姑娘,姨娘若是见到你瘦成这样,该有多心疼啊!”
傅蓉微听了这话,不哭不闹,只是忽然身子一晃,当着花吟婉的面,呕出了一口血。
——“姑娘!”
钟嬷嬷一声喑哑凄厉的呼喊,令院子里的人平白都立起了一身汗毛。
傅蓉微抹去唇边的血迹,说:“没事。”
她不用钟嬷嬷搀扶,回到门外,一眼见到了那位姓赵的郎中,上前一步,张了张嘴,却难以把话问出口。
但赵郎中明白她的意思,低声说道:“姨娘是心疾,太快了,情志激荡之下发作,实在是来不及!”
傅蓉微听懂了重点,逐字逐句道:“情—志—激—荡?”
赵郎中点头:“姨娘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我赶来时,她还未恢复平稳,虽求生意志在,但无力回天了。”
傅蓉微冷着眼神回头望向钟嬷嬷:“是谁?”
就算她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一切都按照上一世的轨迹,花吟婉的病逝也应在半个多月以后。
怎么还反倒提前了。
钟嬷嬷说:“今日大姑娘来见了姨娘一面,在里面聊了些话,大姑娘前脚刚走,姨娘后脚就不好了!”
郎中们一听这话,纷纷抱着药箱告辞,不想掺和进家务事中。
傅蓉微皱眉:“蓉珠?”
平阳侯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傅蓉微已亲力亲为,给花吟婉换好了衣裳,擦净了身体。
平阳侯一脸哀痛,进门便将傅蓉微推开到一侧,伏在床榻前,托着花吟婉的头,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渐渐嗓子里溢出哽咽。
张氏在前院中大发雷霆——“设灵?挂幡?她一个妾!一个奴婢!配吗?”
玉瓷摆件砸了一地。
平阳侯的意思是,将花吟婉以平妻的身份下葬。
张氏仿佛吞了只苍蝇,当然不同意。
但再恶心,张氏也驳不了平阳侯的决定。
傅蓉微终于有时间,端了碗热汤给钟嬷嬷,拉她到了柴房僻静的角落,询问当日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第21章
钟嬷嬷说起今日的情形:“大姑娘来的突然,姨娘和我都很意外,在那门口徘徊了好久才进来……”
蓉珠十几年不曾踏入云兰苑一步,明知十月怀胎生下她的亲娘就在此处饱受磋磨,仍冷眼而待,严冬天寒连口热汤都不肯舍予。
傅蓉微自问做不到与她好好相处,即便是看在花吟婉的份上也不行。傅蓉微问:“大姑娘她说什么了?”
钟嬷嬷仔细回忆着,将事情原本告诉了傅蓉微。
蓉珠进门时,花吟婉正在准备绣另外一半石榴花的帷帐,院子里的玉兰花正当盛放,唯独傅蓉微窗前那株早早等不及便来报春的先行官,花期已尽,有了凋谢的迹象。
许是觉得不吉利,花吟婉在那株玉兰的枝头上系满了红绸,瞧着倒是依然生机无限。
蓉珠走进了檐下,瞧见花吟婉手下的绣工,很是勉强的笑了笑,说:“姨娘真是好绣工。”
钟嬷嬷忙着去泡茶,花吟婉房中收了好多名贵红茶,平日里自己舍不得用,此刻都捧命钟嬷嬷捧出来招待蓉珠了。
花吟婉手下正勾丝搭桥,说:“姨娘没别的本事,也就绣的东西尚能拿得出手,趁着身体还行,能多做点就多做点,等老来双眼昏蒙,就真成吃白饭的废物了。”
蓉珠望着那一处繁花的石榴帐,说:“姨娘过谦了,只是三妹妹机缘非同寻常,您替她的准备的嫁衣都用不上了,怪可惜的。”
花吟婉道:“有什么可惜的,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无聊做点事情罢了。”
蓉珠却道:“可我瞧着姨娘的心血白费,心里实在难平。”
蓉珠的性子养的太委婉了,那几句话不过是反复客套,求个面子好看而已。
可花吟婉却当了真,说了句:“大姑娘若真觉得我绣活好,又不忍好物丢弃,那我便赠与大姑娘吧,你拿去……”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蓉珠当场就掉了脸色,冷言冷语:“在姨娘看来,我便只配用三妹妹剩下的物件吗,姨娘与三妹妹还真是母女情深,令人感佩啊!”
钟嬷嬷端茶回来就听了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话。
花吟婉足足愣了好久,才有几分无措道:“我不是那意思,我知你是养在嫡母膝下的姑娘,必不至于看上我这点东西,我是想说,你既觉得惋惜,拿去裁了剪了都可,随你的心意布置……”
钟嬷嬷忍不住替主子说公道话:“大姑娘您可不能这么说啊,姨娘心里一直都念着您的,前些年得知您喜爱桃胶点心,便从书上学了做法,亲手试了几日,掌心都烫伤了,才做出最可口的味道,让三姑娘悄悄给你送去……”
花吟婉出言呵止:“钟嬷嬷!”
因着那一层割不断的血脉,钟嬷嬷也是真正为了蓉珠这孩子痛心。
蓉珠看了看钟嬷嬷,又看了看花吟婉,挑眉说道:“我如何不知那是你做的?你以为你瞒的很好?那年三妹妹也才十岁,说句假话眼睛还到处乱瞟,我知那是你做出来的东西,再喜欢也不会动一口的,还是三妹妹孝顺贴心,不愿意见你难过,又舍不得你一片心意白费,才通通塞进了她自己肚子里,哪怕撑到吐也没剩下一点渣。”
素来温和的花吟婉听了这话,猝然站起身,动作过于猛烈,无意带倒了绣架,红缎子沾了廊下的灰尘,金银绣线也洒了一地。
不仅蓉珠吓了一跳,钟嬷嬷也从未见花吟婉这般激动,以为是动了火气急了,忙上前宽慰,却见花吟婉怔怔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眼睛里空落落的,却无声息的淌下了泪来。
蓉珠被这一幕吓跑了。
钟嬷嬷将怔忡的花吟婉扶回卧房中。
花吟婉却不让她伺候,将她赶出了房门,只说要自己静静。
钟嬷嬷叹着气,对傅蓉微道:“我听到了姨娘的哭声,却也没敢进,她哭的好难过,叫我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一直守在门外的,过了半个多时辰后,忽然听到里面有桌椅碰倒的动静,于是急忙冲了进去,姨娘心疾忽发,捂着胸口,就缩在地上,疼的爬不起来,我谨记姑娘您的交代,立刻去找了赵医生来,可他说来不及啊,药丸子喂下去也没用,扎了一身的银针也没用,汤药刚煨在炉子上,姨娘就撒手了……”
钟嬷嬷说着,忍不住抹眼泪。
傅蓉微的心气也快耗的差不多了,她疲累的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夜里她守在花吟婉的灵钱,平阳侯办完公务,特意来看了一眼,见傅蓉微形容憔悴,顺口说了句:“你是个好孩子。”
傅蓉微打起精神,见过了父亲,说:“听钟嬷嬷说,姨娘咽气前还挂念着大姐姐呢,父亲,女儿有个不情之请,让大姐姐来看看姨娘吧,姨娘生前温柔体贴,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如今人都不在了,便成全姨娘这个念想吧,也好让她走的安心些。”
平阳侯听了,皱眉问了句:“怎的?大姑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