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衣衫单薄,跪在庭中,头发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淌,她一抬眼,问:“夫人因何生气?我有何事做的不妥?”
张氏取来了藤条,扬手就是一记抽在傅蓉微的背上。
“ 还顶嘴,还装傻?你自己干的丢人事,现在估计都已经传遍馠都了!”
藤条细长,韧性十足,像是咬进了肉里,那疼痛是尖锐的,刺激的傅蓉微浑身战栗。
有多少年没挨过这样的打了……
傅蓉微冷冷的瞥向站在门口的蓉珍。
蓉珍本就心虚,触碰到傅蓉微的眼神,立刻将脸移开,双手不停的搅着衣带。
真蠢啊……
傅蓉微深呼了口气,对张氏道:“传遍了馠都?不见得吧!”
张氏:“什么意思?”
傅蓉微:“牡丹宴上,二姐中途离席,久去不归,我怕出事,所以才带着四妹在园子里四处寻找,不料,湖边湿滑,我二人不慎失足落水,才弄了一身的狼狈。多亏蕊珠长公主和善,私下派人送我们回府休整,路上一个外人都没有遇见,更没有大张旗鼓回到席上,哪里就叫人看见了?哪里就丢了侯府的脸?”
张氏气势十足:“你二姐看见了!”
傅蓉微看着蓉珍:“敢问二姐姐是在哪里看见的?”
蓉珍:“我……”
张氏多么信任她的亲女儿,此时仍底气十足,回头道:“蓉珍,你说。”
傅蓉微笑了。
蓉珍被她的眼神所慑,张了张嘴,却没敢继续胡说八道。
傅蓉微道:“我与四妹妹落水时,二姐姐你可不在场。蕊珠长公主为防人口舌,安排的滴水不漏,二姐姐,你倒是手眼通天,你究竟是如何得知的,莫非那时藏在假山后面那人是你?”
蓉珍脸色煞白,扶着门槛,腿都站不稳了。
傅蓉微温温柔柔道:“二姐姐,你藏假山里干嘛呢,跟你一块的那男人又是谁啊?”
蓉琅来的正是时候。她也刚梳洗完,隔壁正堂与萱桂阁比邻而居,蓉琅听到闹哄哄的动静,便忍不住赶来瞧个究竟。
蓉珍言语不详,傅蓉微又笑得绵里藏针。
蓉琅实在年幼单纯,还没学会用脑子考虑问题,听了傅蓉微的话,直愣愣道:“对啊,二姐姐,自从你离席之后,我们就没碰过面了,你怎知道我们在园子里落水了,你当时真的藏在假山里吗?你和那男人在干什么呀?”
蓉琅的最后一句话,是压胯蓉珍的最后一根稻草。
啪嗒。
张氏手中的藤条落地,她一只手捂住胸口,连连后退,全靠陈嬷嬷的搀扶才能站稳,仿佛五雷轰顶一般。
这份消息的直白令她难以承受。
张氏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发生了这种事情,蕊珠长公主叫人摁下来,秘而不宣,简直是天大的恩德。
而她是没有这个面子的。
蕊珠长公主所尊重、忌惮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圣上。
因为皇上要纳傅蓉微进宫,所以长公主才给了他们家这份体面。
张氏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是谁?那个野男人是谁?”
蓉珍:“……他不是野男人。”
傅蓉微道:“他是浮翠流丹的主人。”
张氏气糊涂了:“那又是谁?”
蓉珍怒视傅蓉微:“你闭嘴,你想干什么?”
傅蓉微不想干什么,她只是单纯的看够了这场闹剧,想到此为止,快点结束。
张氏走了,院子空了,闹剧结束了。
傅蓉微回屋之后,便感觉肺里侵入了凉气,咳嗽了几声,不大舒服,像是着了凉。
蓉珍被禁足关在了屋子里。
正堂静悄悄的,一点放肆的动静都没有。傅蓉微听说傍晚前姜夫人来了一趟,与张氏说了一会话。
又听几个小丫头传出来的消息,是姜夫人不愿再与傅家议亲了。当然,话说的很委婉,但意思大家都懂。
是好事。
姜煦那样赤忱干净的人,不要和傅家的内宅搅和在一起。
已经六神无主的张氏不免想多。
姜夫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今日提起退亲的事情,是不是蓉珍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万一瞒不住了,蓉珍可怎么活?
张氏午间送了信给平阳侯,请他定夺,但侯爷迟迟未归,也不曾遣人回家传个口信。想必是就手把信扔在一边,根本没看。
可此事又不能宣之于口,家中寥寥几个知情的下人,嘴巴都已经堵严实了,断没有再提起的道理。
张氏坐立不安的熬到晚上,侯爷终于回府,张氏遣散了服侍的人,将事情细细一说,焦急道:“那浮翠流丹主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好不好打发,能捂住嘴吗,此事务必不能再传出去了。”
内宅妇人不知浮翠流丹的秘密,平民百姓不清楚它的底细,但王侯贵族们可是彼此心照不宣,此事问一问侯爷,便什么都明白了。
平阳侯的脸色阴的像个锅底。
张氏越说越没有底气:“侯爷还是去打探一下消息吧,蓉珍再如何不成器,那也是您的嫡女。”
“打探?有什么打探的必要?”平阳侯压着心中的怒火,说:“浮翠流丹,那是兖王殿下沉醉词画的地方,馠都公子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女儿偷来的那幅白蝶戏春图,此刻就挂在浮翠流丹,供天下文人赏析呢!”
蕊珠长公主的春花宴上,蓉珍献了画,此画起初仅在女眷中传阅赏玩,后来不知何机缘,被外席的文人抱了去,再几经辗转,落到了浮翠流丹。
平阳侯拍着桌案:“原来如此!我早该发现的! ”
张氏愣愣的呆了半天:“兖王? ”
平阳侯道:“兖亲王,年近而立,却迟迟不娶妻,红颜知己无数,与秦楼楚管里的多位行首纠缠不清。平日里风流成性,浪荡不羁,但却不曾祸害过正经人家的闺秀。你应该去好好问问蓉珍,她是怎么和兖王搅和到一块儿的! ”
张氏没想到丈夫会这样说,心凉了半截,嘴唇颤抖:“侯爷,你这是要杀人诛心呢,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
平阳侯沉默的坐在那,任由张氏发疯。
张氏好容易冷静下来,说:“ 侯爷,既然兖王殿下尚未娶亲,那……”
平阳侯直接打断:“行了,别想了。 ”
张氏不明白:“侯爷? ”
平阳侯说:“假如那幅百蝶戏春图当真出自蓉珍的手笔,此事尚且有的谈,但蓉珍那两把刷子你要知道,唬不住人,露馅是迟早的事。”
“而且——”平阳侯顿了一下,说:“三儿已经定下送进宫里了,咱家剩下的女儿,不能再许给亲王,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就不要问,管好你的内宅,少点妒忌就行了。”
换做以往,张氏听到一个“妒”字非炸不可,但是眼下,蓉珍的处境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她也没心思与丈夫吵架了。
“可是侯爷,我们的珍儿到底怎么办啊,我现在一闭眼睛,就是珍儿站在高台上,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情形……”
平阳侯皱眉不耐:“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赶紧商定人家,把蓉珍嫁出去,别拖了。”
张氏:“可这又不是挑菜……”
平阳侯翻了她一眼:“纸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是真等到此事传遍馠都之后,别人家挑菜都不会看你一眼。”
入了夜。
正堂的灯还没熄。
傅蓉微已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身上的寝衣湿了个透,浑身虚软无力,还泛着酸痛。
看来是真的着凉了。
刚刚她做了一个梦,是噩梦,梦见自己沉在水中,脚踝被人的爪子死死的钳着,到处都是浑浊的水,幽绿,水面还飘着浮萍。
傅蓉微在梦中感受到了窒息,好似触摸到了生命的流逝一般,在等死。
然后在濒临溺死的那一刻,她惊醒了。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那动静非常有节奏,不轻不重,但是透着一股急切的意味,在深夜中,显得尤为独特。
傅蓉微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分不清此时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钟嬷嬷被敲门声惊醒,举着灯到外头查看情况,然后惊讶的唤了一声:“四姑娘?”
蓉琅?
傅蓉微靠在枕上,见钟嬷嬷带着蓉琅进门。
蓉琅站在她的的榻前,一身瘦弱伶仃,小声说:“三姐姐,我睡不着,害怕,能来找你说说话吗?”
傅蓉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对钟嬷嬷点了点头。
钟嬷嬷会意,去抱了一床新被子。
傅蓉微叫蓉琅上床。
蓉琅手脚冰凉的把自己裹成一团。
外面灯熄了。钟嬷嬷趿拉着鞋回到了隔壁房间。
傅蓉微轻轻开口:“是因为白天河里的事睡不着?”
蓉琅可能也有些着凉,说话带着鼻音:“我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母亲连问都不曾过问一句。”
张氏现在一心只在为了蓉珍发愁,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蓉琅只要没死,便不算是大事。
傅蓉微没心情开解她的小女儿情怀,而是问白天的事:“你在水下看到什么了?”
蓉琅打了个哆嗦,不敢回想,也不敢说。
傅蓉微便安抚道:“没关系,有我呢,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蓉琅犹豫着:“我……我就见到一个鬼,穿着红衣裳,头发有那么长,长了八只手,脚下生根扎在淤泥里……”
傅蓉微皱眉:“红衣裳?八只手?脚下生根扎在淤泥里?”
与傅蓉微水下所见完全不同,这丫头是不是被吓傻了?
蓉琅点头:“是,好可怕,你说她会不会来找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