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子行道:“静檀庵出了事,里外都警惕起来,本不该在这个关头妄动的,可那消息实在重要,信鸽容易被拦截,我想了个别的招,用我家养的龟,从水里走。”
姜煦头一回听到这么新奇的手段,心下叹服,妙极。
还是读书人有招。
封子行走了一路,想了一路,生怕自己的道歉显得心不诚,道:“怪封某肚量太小,辜负了盟友的信任。”
姜煦用手指戳着封子行的心口:“你不是肚量小,你是太聪明了。你纵观时局,猜到我们目的相同,要查的是同一件东西,你便想要浅浅试探一下。因为你有把握,我也许会找你算账,但却不会真把你怎样。”
姜煦也是一路思量到最后,觉得不该低估这位未来的宰辅——天生八百个心眼的老东西。
他还真不是自作聪明,他是深思熟虑的谋划。
封子行自嘲一笑:“我是没想到少将军竟然能揪住我,而且还来的这般快。”
姜煦道:“你曾经是颍川王的门客。”
封子行说:“王爷对我有再造之恩,可惜我没什么本事,明知山上有蹊跷,盯了两年,却仍一筹莫展。不如少将军,行动果断,雷厉风行……”
姜煦听得牙酸,赶紧让他打住:“信我拿到了,可以给你看,但要有言在先,我们彼此都不能试探对方的底线。”
封子行叹了口气,郑重道:“王妃不能出事,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否则百年之后,我到了地下,无颜面见王爷。”
姜煦道:“彼此彼此,我的人也不能出事。无论形势怎样,不许将她置于险境中,更不许拿她做诱饵。”
封子行点了点头,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面露惊讶:“你的人?”
傅三姑娘曾是宫里钦点的贵人,馠都人人都知晓一二……然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但也没听说跟她姜煦有关系啊。
姜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再改也来不及了,他坐在山头,望着西天翻涌的云霞,沉默了良久,说:“早晚的事。”
封子行内心不知掀起了几丈高的惊涛骇浪,用尽了毕生修养压住了表情,淡淡的“哦”了一声。
第48章
姜煦上辈子没能将她带走, 已经化成了执念扎根在心底。
他想,既然她不愿再当宫妃了,那他一定要带她远离皇宫, 远离馠都。将她带到华京,见一见上辈子她无缘得见的盛景。
姜煦得到承诺,将随身带的信拿了出来。
封子行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
趁着天色还没彻底黑下去, 封子行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一封一封翻看那些信。
“果然这个兖王他心术不正。当年王妃告诉我, 经办案子的人是兖王, 我就觉得不对劲。颍川王之死处处都是疑点, 他竟然能全部按下去, 一句话也不提。”
等封子行读完了信, 姜煦无比仔细的给收回怀中。
封子行不解道:“姜少将军您盛宠在身, 这些信到了你手中, 就等同于能直面天子,您难道不交给皇上看一看吗?”
姜煦道:“这些信一没有署名, 二不是兖王的笔迹,现在把信扬出去,除了打草惊蛇,得不到任何收获。”
封子行不死心:“通敌叛国不是小事,皇上若是知晓了,一定会主张查到底……”
姜煦打断道:“封先生, 皇上坐得太高太远了,你要把真相呈上去给他看, 而不是要他自己走下来瞧。为官之道, 将来你会比我更懂。”
姜煦原本不懂这个道理,是那天晚上傅蓉微教给他的。
封子行好学听劝, 虽然一时没想通,但也记在了心里,他揉了揉额角,想起了另一事:“好吧,听你的,不过你最近行事要小心,我一直守在浮翠流丹门口,今早见他吩咐人备车去了趟静檀庵……”
姜煦猛地警惕起来:“他去静檀庵了?”
封子行:“他是对车夫这么吩咐的。”
一天将尽,天都要黑了。
姜煦吹了声口哨,一批枣红的骏马飞奔而来,姜煦翻身上马,连句话都没交代,便策马下山。
封子行一看,他骑得竟然不是那张扬扎眼的玉狮子,仔细一想,便通了。姜煦当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将身份藏得稳妥隐秘,不露丝毫马脚。
姜煦快马加鞭,他就离开了这么一天,萧磐好似故意的,非挑在今天上门。他在山脚下就把马放走了,徒步从林子里上山,照旧潜入静檀庵后,意外听见了院子里唱曲儿的声音。
萧磐来这么一遭,静檀庵便解了禁。萧磐想必也知道,那些信不明不白,根本不能攀扯到他,所以也不甚在意。
姜煦站在屋顶上,看见院子里傅蓉微正在与林霜艳听曲儿闲聊,于是从背面的窗户翻进屋子,见桌面上有一杯温度刚好的茶,端起来就喝。
院子里,傅蓉微的椅子紧挨着林霜艳,两个脑袋几乎要贴在一起了,傅蓉微极小声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惊梦园手里掌握的是什么要紧消息,把班主夫妻的命都搭进去了。”
林霜艳一偏头,嘴唇擦过了傅蓉微的耳畔,留下了一抹桃粉色的胭脂印,她伸手帮傅蓉微抹去,从背影看,两个人的交情十分亲昵。
林霜艳同样小声的回答道:“我真不知,他们都把我当成娇养的花,时时刻刻需要保护,越是危险的东西越不让我碰,还总说是为了我好。”
傅蓉微点头,说:“有人挂念着你,不是坏事,确实有时候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两个小生陪着林霜艳玩到了半夜,才告辞下山。傅蓉微回到房间,钟嬷嬷还没睡,梗着脖子朝房间里努了努嘴,傅蓉微立刻意会。
绕过屏风,里间空无一人,衣柜双门紧闭。傅蓉微走到柜子前,伸手描摹着柜门上的牡丹花纹,想起了今天萧磐说过的话。
他已有了意中人,并且已向皇上请求赐婚。
这小子嘴巴是真紧啊,都共处一室的关系了,连这点口风都不透露。
傅蓉微好奇了一天,究竟是哪家的姑娘,但又觉得不可思议,才十六岁的姜煦啊,这么快就开窍了,情动意也动?
傅蓉微实在下不定决心推开这扇门,心里怪过意不去,人家好不容易回一趟馠都,有了意中人,不去好好讨姑娘欢心,反倒为了这点子破事,跟着她在山里耗。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涌出来一堆。
柜门终于忍不住自己开了一条缝,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东西,姜煦的声音传出来:“有话对我说?”
是有很多话想说。
傅蓉微想了想,却只问了最关键的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关外啊?”
姜煦回答:“到了秋末北狄就会不老实,入冬前我是一定要回的。”他在柜子里翻了个身,坐了起来:“你想好要跟我一起去关外了吗?”
傅蓉微摇头,随即意识到,他可能看不见她的表情动作,便说道:“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关外是你的战场,而的立足之地,只在馠都。”
馠都里没有一个能让她顺心的人,也没有一处能让她顺心的地方。
可她活着就是为了踩倒这些不顺心,让它们尽数匍匐在她的脚下。
姜煦:“你不去?”
傅蓉微:“我不去。”
柜门开得大了些,姜煦的脸露了一半出来:“可那天你不是这么回答我的。”
那夜,她虽然也没同意,但不至于如此决绝。
今晚她的回答一线可能都不留。
傅蓉微盯着他的半张脸,道:“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合适,所以算了吧。”
姜煦敏锐的察觉到她心情不佳,默默给萧磐记上了一笔,想必都是他惹的。
傅蓉微几次张嘴,却又憋了回去,他既然没有主动提,便是不方便说,何必强人所难呢?
等他去了边关,又是一连数年,再回都,正好加冠,皇上会给他赐字良夜,假如她的重生能扭转形势,此一生没有朝局动荡,他应该会携妻子一家和乐,平平安安。
傅蓉微想到了这些,忽然之间,心情又好起来了。
腊梅凌寒绽放的美固然很令人心折,但身为养花人,傅蓉微更希望心爱的花能在花房里备受呵护。
两厢沉默间,姜煦没注意到傅蓉微情绪好转,他试图说点傅蓉微感兴趣的东西——“你说的封子行,我找到了。”
傅蓉微道:“哦……是吗,好快。”
姜煦道:“他就成日蹲在浮翠流丹门口呢。”
傅蓉微蹙眉:“那他迟早会引起萧磐的注意,你有没有提醒他小心。”
姜煦道:“我们已经谈过了。”
傅蓉微主动伸手将柜门拉开,坐在他对面的绣凳上,问道:“他怎么说?”
姜煦道:“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有关我们正在查的事情其实不用说得太露骨。”
傅蓉微道:“那就好。”
姜煦道:“他吃亏在身手上,他进不来庵,王妃能传递给他的消息又太少,也难怪两年多了他连根毛都没查到。”
傅蓉微坦诚道:“我今日见了萧磐,我们会接触一段时间,我试着在他身上找破绽,但不好说一定会成功,他太滑了。”
姜煦道:“难啃的骨头可以放到最后,别忘了还有个阳瑛郡主。”
傅蓉微对阳瑛不抱希望:“那是个糊涂人,能知道什么。”
姜煦摇头,道:“重点不在于她知道什么,你该考虑一下她能帮我们引出什么。”
傅蓉微经他点拨,认真思虑起来。
阳瑛郡主是局中人,尽管她是个糊涂的,接触的东西也不深,但无意间的一举一动都是线索。
她其实经不起深挖。
傅蓉微道:“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一试,可惜我现在是见不着她了。”
姜煦道:“那不是问题,我将她诓骗到静檀庵,你借机制造巧合遇见她。”
听起来是个很周密的计划,可实施起来不一定容易。
傅蓉眨了眨眼:“你打算怎么做?”
姜煦沉吟了片刻:“不忙,让我再想想。”
室内又安静下来。
傅蓉微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先休息,明日再议。”她双手合上柜门,照旧给他留了一线喘息的缝隙。
姜煦听着外面床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傅蓉微躺下了,却没睡,呼吸一直都是乱的。姜煦更睡不着了,此事不能拖久了,必须尽快搞定,否则等到他动身回关外,馠都这大到没边的烂摊子只能靠傅蓉微一个人收拾。
他们各自心里发着愁,合不上眼。
夜半傅蓉微翻了个身,姜煦也换了个姿势,将双手垫在枕下。
傅蓉微伸手撩开了床幔,轻声问了句:“你也还没睡吗?”
姜煦闷在柜子里回了一句:“在想事情。”
傅蓉微从床上爬起来了,她最近几日都是和衣睡,身上的裙衫一丝不乱,搭了件厚实的外裳,又坐在了柜子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