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霆还带有童稚的嗓音在厅堂回荡。
“有的兄长,为的就是给家里省些税银,只要乡试考中,就不用再承担那沉重的赋税了。”
什么保家卫国,什么胸怀天下,什么为民谋福祉。
都是衣食无忧的人,才会有的抱负。
以前崔云霆被困在崔氏里,看到的都是世家大族的生活,看到的都是衣着绫罗绸缎的读书人。
他们或许是这里面最有理想的人,可却也是官场上最不懂民生的人。
而真正懂得民生,知道如何去改变世情的读书人,大多都没有那么高的抱负和觉悟。
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
即便他们已经是普通百姓仰望的存在,在这些达官显贵面前依旧不值一提。
他们读不起书院,得不到更好的教导,秋闱和春闱就如同一座大山,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了。
所以,放弃反而是更好的。
对他们来说,一家人都好好活着,吃饱穿暖,才最重要。
若寒窗苦读十余年最后家里人依旧朝不保夕,为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拖累全家,那还读什么书呢?
崔云霆这一次认识了许多人,知道了很多事,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也结交了不少好兄弟。
一场考试,并非崔云霆遇到的难题,反而让他独自成长起来。
从那个偏执的少年郎,慢慢长成可以看得见天下,看得到民生的男子汉。
崔云霆看着众人,他最后说:“我不懂他们为何要死要活的,他们已经比很多人都要过得好了,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天苦,还要这样寻死觅活,我都觉的不齿。”
最后两个字,他很艰难才说出口。
因为寻死觅活的人之中,也有他的父亲。
崔云昭很欣慰。
但她也依旧担忧。
崔云霆虽然能看到世情,却也依旧偏颇,似乎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非黑即白。
因为父亲的过世,因为父母离去之后他遭遇的种种,让他从骨子里厌恶父亲这样的人。
这样只关心自己的抱负,只想著名留青史的文臣,是崔云霆如今最厌恶的人。
崔云昭叹了口气,她刚想开口,有些冰冷的双手就被霍檀握住了。
她抬起眼眸看到了霍檀沉静的眼。
无论遇到什么事,霍檀从来不慌张,他就如同院落中的参天大树,明明自己也是初生的新枝,却坚定立在那里,为人遮风挡雨。
霍檀对崔云昭摇了摇头,然后才抬眸看向崔云霆。
他在崔云岚和崔云霆面前,从来都是和气的姐夫,但是此刻他的目光却严厉起来。
“霆郎,你这样想是错误的。”
“是,许多出身寒苦的读书人确实考到乡试就放弃了,可那并非他们所愿,不过是世情所迫罢了。诸如岳父或者慕容彬这样的肱股之臣,为国为民忧心,为抱负不能伸展而痛苦,同样也是世情所迫,两方都没有错。”
崔云霆愣了一下,他看向霍檀,只能看到他眼眸中一望无际的深海。
那海是那样的深,那样广,却没有一丝风浪,平静得让人心惊。
“每个人走的道路,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作为晚辈,作为因为父亲过世而命途坎坷的孩子们来说,我们不能抱怨他们的抱负是错误的,但我们可以控诉他们自私。”
“他们的抱负包含天下苍生,唯独没有自己的儿女。”
崔云霆的眼眶倏然红了,双手在膝上紧紧攥成拳头,显露出他内心的挣扎。
霍檀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见他如此,霍檀和崔云昭对视一眼,都微微松了口气。
片刻后,霍檀看向崔云霆,告诉他:“为官者,自当要一心为国,全心为民,要支持正义,匡扶国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才是好官。”
“为人父母者,要照顾家小,抚育后代,让后世子孙能被其荫蔽,茁壮成长,这是好长辈。”
霍檀看向崔云霆,道:“世上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人,想要既做好官,又做好人,甚至还要做好长辈,更是难上加难。”
“可因为难,因为不好做,就不去做吗?”
“人生之路,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
霍檀语气坚定:“只看如何选择。”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
让崔云霆愣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霍檀看似中正平和,可他也同样隐晦地抨击了崔昊和慕容彬这样的人。
抨击的不是他们的理想抱负,是他们的自私。
殷行止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霍檀,似乎是没想到他对官场上的事情看得这么透彻。
不过对于年少的崔云霆来说,霍檀还是太过严厉了。
不过他是武将出身,严厉一些才对。
想到这里,殷行止便拍了拍崔云霆单薄的肩膀,声音温柔。
“霆郎,你还小,还在读书,以后的事情可以不用这么早就下定论。”
他见崔云霆仰头看过来,眼睛红彤彤的,不由温柔一笑。
他总是这样,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
君子如玉,端方自持。
“表妹婿说得对,既然你选择这条路,就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能因为坎坷和艰难就退缩,更不能因为偏见而失去平常心。”
他声音温柔,态度温和,可话语之间却依旧有着坚韧不拔的气质。
“是,我知道,在官场上想要坚持自己的心很难,当抱负不能被施展的时候也很痛苦,可是霆郎,痛苦就不去做吗?”
“在痛苦和挣扎里,我们坚守本心,努力做到自己想要做到一切,实现抱负和理想,坚持走到最后,才应该是一个文臣应该做的事。”
被两位兄长这样教导,崔云霆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还有着少年人的天真。
他抿了抿嘴唇,忽然又有些惆怅了。
“怎么就这么难呢?”
殷行止不由笑了。
“做什么不难呢?天底下就没有轻松的事。”
说到这里,殷行止又拍了拍崔云霆的肩膀,声音依旧温和:“好了,现在是你刚刚高中的大喜日子,你要做的就是开心这几日,欢欢喜喜把谢师宴办了,然后再说其他。”
“日子还长,咱们先吃饭,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没想到,殷行止倒是很会劝诫人。
霍檀深深看他一眼,也牵着崔云昭的手站起身来,笑道:“对,先吃饭。”
一家人就去了膳厅。
殷行止不能吃酒,霍檀也有公务在身,于是大家便都端起了茶盏,一起碰杯庆祝。
殷行止看向霍檀:“望表妹婿好好待表妹。”
霍檀回敬他:“表兄放心,我自然会好好珍惜自家娘子。”
晚膳可以说是宾主尽欢,不过殷行止常年吃药,许多菜品都不能吃,他只是陪着坐在边上,吃他那一碗黍米粥。
崔云昭见他这样,又忍不住道:“程氏药局要开张了,等他们开张,表哥就去看一看,程氏的医术真的好。”
殷行止笑了笑,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多谢表妹关心。”
他掩唇咳嗽一声,等到喘过气来,才叹了口气:“我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好治,须得悉心调理,日常生活都得仔细。”
“谁都治不好。”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想要在说什么,可手却被身边的霍檀握住,便没有再多言。
用过饭之后,崔云昭跟霍檀便要走了。
她见崔云霆有些依依不舍,想了想便道:“霆郎刚考完,倒是可以放松一段时候,等表兄春闱结束,霆郎再来同表兄住几日,也好照应表兄。”
殷行止却笑了:“无妨,那些书我已经读了十几年,早就烂熟于心,倒是不差这十几日光景,不如等谢师宴办完,就让霆郎过来我这里住,我也好同他多说话。”
殷行止从小就心平气和,脾气是一等一的好,有他教导崔云霆,崔云昭也是放心的。
故而崔云昭便笑道:“那就多谢表兄了。”
说到这里,她又想叮嘱什么,就听身边的霍檀开了口。
“表兄孤身一人,在伏鹿也无人照应,我们都是表兄的家人,若是这边有什么事,邹管家,只管去霍府寻我,我一定好好照顾表兄。”
老管家看了看殷行止,才躬身行礼:“多谢霍指挥。”
殷行止不顾劝阻,亲自把他们送到马车上,待马车消失在巷口,邹管家才叹了口气:“少爷,外面风冷,回家去吧。”
殷行止轻轻抿着苍白的嘴唇,那双暗色的眼眸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还是晚了。”
晚一步,就满盘皆输。
一阵冷风吹来,吹得殷行止颤了颤,他低头咳嗽两声,最终苦笑道:“罢了。”
“即便……又能如何呢?我这身子……”
另一边,崔云昭先去送弟妹归家。
此时天色将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路上行人行色匆匆,都往家里赶去。
马车停下,崔云霆先跳下马车,然后才扶着崔云岚站定。
他扬着小脑袋,看向崔云昭和霍檀,认真躬身行礼。
“阿姐和姐夫的用心,霆郎铭记于心,会仔细斟酌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