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他似乎都反抗不了这个强势的父亲。
哪怕现在他病弱苍老,随时都要断气,可他依旧能三言两语说中他的心。
把他所有的不堪都揭发出来,让他无所遁形。
裴翊询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怒火。
这怒火很快就把他的理智吞没,让他眼睛越发赤红。
“对,你为何就是不肯死呢?”
裴翊询的声音带着报复的快感,他倏然转过头,恨恨看着裴业,眼眸里有着显而可见的怨恨。
“小时候,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家,”裴翊询一字一顿地说着,“后来你好不容易回了家,却嫌弃我处处不好。”
“你怪我文不成武不就,怪我不能给裴氏添光彩,后来你登基为帝,又迟迟不肯立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当太子。”
“父亲,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裴业目光慢慢收回,重新落在裴翊询的脸上。
裴翊询跟他过世的皇后有七八分像,都是清秀的长相,每当看到他,裴业就总是很愧疚,以前没有好好照顾皇后,以至皇后早亡。
原来,对于这个儿子,裴业还有疼爱和怜悯,可当他出现在干德殿的这一刻,所有的父子亲情就已经荡然无存。
裴翊询当然不是来看望他,诉说委屈的,他是来杀了他,好能正式继承大统,成为皇帝。
可这个龙椅,裴翊询如何能坐得稳?
裴业挣扎着不肯死,就是想看看裴翊询是否有能力坐稳皇位,若是当时重病他就撒手人寰,一个毫无能力的储君只会被人生吞活剥。
若是能多熟悉朝臣,慢慢掌握权力,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但裴翊询确实不是当皇帝的料。
他这一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即便当了皇帝,怕也无法坐稳江山。
裴业心疼儿子,却更心疼天下苍生。
他看着不争气的裴翊询,最终叹了口气。
“我从来不嫌弃你,只是你不适合而已。”
裴翊询冷哼一声,却说:“无论是不适合,这龙椅也是我的。”
裴业忽然笑了。
“福儿,这可能是你我父子说的最后几句话了。”
福儿是裴翊询的小名,他出生时身体不好,裴业和妻子希望他健康长大,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小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裴业笑着咳嗽一声,道,“你就听为父唠叨两句,可好?”
裴翊询抿了抿嘴唇,沉默无声。
裴业声音断断续续,可话里话外,却满满都是对天下苍生的不舍。
“中原腹地饱受战火,为今之计以休养生息为务,勿要多造杀戮,”裴业道,“藩镇的问题古来有之,你根基不稳,暂不能妄动,待时机成熟再做打算。”
裴业最后道:“先灭厉戎,再动藩镇,介时才能天下太平,国祚永固。”
“我未能实现之心愿,还望你能实现。”
裴业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福儿,国家和百姓就交给你了。”
“希望你能做个好皇帝。”
裴翊询的眼泪倏然落了下来。
他站起身,回到床榻之前,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谨遵父皇口谕。”
他三叩九拜,给裴业行了大礼。
待礼成,裴翊询挣扎着从地上起身,慢慢拿出了袖中的匕首。
那把匕首精致无比,上面镶嵌有无数珠宝,一看就是宫廷造办处的手艺。
看到那把漂亮的匕首,裴业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刻,裴翊询的心里是无比挣扎的。
他在原地战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动作。
等到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想要往前走半步时,屏风后面早就隐藏的人影却快步走出,迅速来到了裴翊询身后。
“太子殿下可要弑君杀父?”
这一声声音低沉,有一种阴冷,裴翊询此刻紧张非常,不舍和愧疚交织在一起,本就思绪混乱,一时间没有听出来者是谁。
他下意识回过身,匕首往前挥舞,厉声道:“孙佑,你不要命了?”
然而挥舞出去的匕首完全没有击中来人,那人身手非常利落,干脆果断的一掌击在他的小臂上,把那精致漂亮的匕首击落在地。
匡当的声响里,来人上前一把钳制住裴翊询的脖颈,大笑起来。
“裴业,你的儿子好生废物。”
“就这还想当皇帝?”
裴翊询此刻才看清来人。
那人竟是做内侍打扮的于未平。
自从他逃窜离开,裴翊询在城中大肆搜捕,一连搜捕了许久都未有其消息。
于未平手里的亲兵死的死散的散,他孤身一人,裴翊询自觉他出不了大乱,在搜捕了两个月后就不再关注他,把矛头指向了霍檀。
可谁都想不到,他佯装成内侍,就隐藏在干德殿中。
这干德殿外有重兵把守,旁人等闲不能进,倒是灯下黑,是绝佳的藏匿之处。
于未平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之前是被裴翊询摆了一道,才跌了这么大的跟头,他蛰伏数月,为的就是今日。
想到未来,于未平脸上出现了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几个月,他瘦了一大圈,人也颓废不堪,可他想要杀了裴翊询的心却一点都不少。
为了大事,就要不择手段。
于未平死死掐着裴翊询的脖颈,掐的他满面通红,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他看着裴翊询痛苦挣扎,眼睛里的兴奋尤甚。
于未平倏然偏过头,看着床榻上的裴业。
看到眼前这一幕,裴业倒是难得的平静。
他没有激动,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求饶,就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事情一般,是那么平静无波。
让人很想要摧毁他的平静。
于未平声音透着冷意:“裴业,你想不到吧,你这个好儿子这一年都做了什么事,他杀了多少重臣,逼死了多少良将,又杀了我全家,逼着我不得不反。”
“现在,他又要来杀你了。”
“这么个弑君杀父的畜生,不配为人君,更不配当皇帝。”
于未平看着裴业,眼睛里满满都是兴奋。
谁能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裴翊询以为这个长信宫尽在他的掌握中,可他绝对想不到,就在他父皇的寝宫里,居然藏了他。
他今日是来弑君杀父的,所以身边不仅没有带亲兵,就连殿中的内侍也都赶了出去。
这给了于未平可乘之机。
“这可真是天意,”于未平笑得癫狂,“看来,老天爷也看不过去,想让我登基为帝,拯救苍生。”
于未平收回视线,看向裴翊询,眼睛通红,染着仇恨的血。
“裴翊询,你就要死了,开不开心。”
裴翊询挣扎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脖子几乎要被于未平扭断。
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面对久经沙场的老将,一点胜算都没有。
就在这时,裴业终于开口了。
“平弟,”他用了最亲昵的称呼,“你忘了我们曾经的誓言了吗?”
“如今你要杀自己的亲外甥?”
年轻时,两人励志做大英雄,保卫天下苍生,他们虽是姻亲,却也曾结拜为兄弟。
两人义结金兰,一起战场厮杀,相互扶持十数年,才终于有了今日荣光。
可如今,为了权势地位,隔阂恩怨情仇,两人走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裴业想要最后救一救裴翊询,但于未平却已经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业哥,”于未平不去看他,只是恨恨看着裴翊询,声音颤抖,“业哥,他杀我一家两百八十口,就连黄口小儿都没有放过。”
于未平说着,手里用力,干脆利落拧断了裴翊询的脖子。
下一刻,他眼泪慢慢流出来,滴落在脏污的内侍衣衫上。
于未平看着再无声息的裴翊询,哽咽地道:“我不杀他,枉为人夫,枉为人父,枉为人主。”
裴业费力地喘着气。
他看着儿子在面前就这样被杀死,他却无能为力,只剩满心的痛苦。
裴业闭上眼,不忍心再看,眼泪却慢慢流了出来。
“平弟,”他依旧用旧时的称呼呼唤他,“他杀孽太重,因果轮换,报应已至,是他罪有应得。”
裴业费力地说:“但我希望,你能让他安葬,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于未平把裴翊询的尸身放到罗汉床上,然后才回到床榻边,居高临下看着裴业。
忽然,他伸出手擦掉了裴业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