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中似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包括就站在她面前的他。
她甚至没有迅速认出他。
崔云昭下意识回答:「你是?」
霍檀心里撕裂锐痛,千万痛苦齐聚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这一生杀伐果断,从一介无名到九五之尊,杀过的人数都数不过来,鲜血裹身,屍骸成山,他都能坚定往前走。
被人用长□□进胸膛时他都不害怕,可现在,霍檀那双能拿稳兵器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崔云昭居然已经不认得他了。
霍檀张了张口,他觉得眼眸中一阵刺痛,有什麽从眼睫上垂落,慢慢浸湿了他沾染灰尘的脸。
他刚打赢最後一场仗,来不及洗漱,来不及更衣,就这样迫不及待出现在她面前。
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能现在,霍檀看着她无神的眼眸,忽然意识到,在和离的那一天,或者更早的时候,崔云昭就已经病了。
她的病一直在心里,闷在口中,无人倾诉,慢慢积累至今,便病入膏肓。
霍檀不知,她的病因是否是他自己。
他下意识後退半步,双手颤抖的更厉害,他几乎不敢直视崔云昭的眼眸,只是哽咽地道:「皎皎,我是霍檀。」
「霍檀?霍檀。」
崔云昭的声音很虚弱,带着久病不愈的苍白,她呢喃着霍檀的名讳,反反覆覆,似乎在催促自己记起来。
「霍檀,霍檀是谁?我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
霍檀看她越说越快,神情慢慢变得痛苦而狰狞,他几乎是手足无措的。
「不想了,」霍檀不敢碰触她,用最轻柔的声音安慰,「皎皎,我们不想了。」
崔云昭有些停滞。
「不想了?」
霍檀声音越发温柔,他一字一顿,和缓地说:「不想了,他不重要。」
崔云昭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胸口。
「好,不想了。」
那模样天真又纯粹。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此刻伸出手,霍檀才看到她手腕细瘦,骨节分明,皮肤苍白如纸,能清晰看到青色的血管。
她手背上有无数细密的针瘢,那是行针过後的痕迹。
怎麽就到了这个地步?
霍檀眼底一阵温热,可他不敢再哭,怕吓到崔云昭。
他强忍着满心的愧疚和痛苦,依旧温声询问:「皎皎,桃绯呢?」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
她认真想了一下,然後才说:「桃绯去做桂花糕了。」
「好吃,我喜欢吃。」
霍檀点头,他看了一眼外面不敢进来的小丫鬟,往後退了半步,让她进来。
「皎皎,她叫什麽名字?」
崔云昭对小丫鬟明显很熟悉,她说:「她叫梨青。」
霍檀的心更疼了。
他几乎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此刻只能低下头,用手指紧紧掐着手心。
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理智,霍檀退後半步,轻声说:「那就让梨青陪着你。」
霍檀说着,慢慢後退,一步步来到房门前。
隔着屏风,他看到崔云昭同那个叫「梨青」的小丫鬟笑了一下,对自己的出现和离开没有任何好奇。
霍檀站在门外,身後是寒冷的风雪,冷风刮在身上,却疼在了心坎里。
有无数尖针刺在霍檀心中,让他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他见惯生死,也一直在经历生死,可此刻崔云昭的模样,却让他痛不欲生。
虽生犹死。
这个认知,让霍檀身形摇晃,几乎都要站不住。
周春山忙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夫人……」
霍檀摆了摆手,他紧紧闭着眼眸,深吸口气。
「保护好夫人,」霍檀道,「去把桃绯叫来。」
桃绯一直在厨房忙,不知府上来了人,直到她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周春山,才惊愕地站起身来。
「周,周将军?」
周春山点头,神情有些犹豫,他压低声音问:「桃绯姑娘,夫人可是病了?」
桃绯擦了擦手,解下围裙,叹了口气。
「是,夫人病了许久,前年还好一些,到了去年病就越发重了。」
周春山也不知要如何处置,他看了看桃绯,又道:「陛下驾到,一会儿你仔细着说。」
桃绯不知道外面已经天翻地覆,新朝已定,直到她看到坐在厅堂中,一身军服的霍檀,才後知後觉明白过来。
「见过……陛下?」
霍檀问她:「桃绯,夫人可是得了情志病?」
情志病是一种很难治疗的心病,得了这种病後,病人可能喜怒无常,或者忧思过度,肝脏脾胃都会有所损伤,天长日久,病会越来越重。
偶尔,还会发疯癫狂,妄言呓语。
军中许多年轻士兵经历过生死和磨难,有人会犯这种病,霍檀是见过的。
故而他一下子就猜到了。
只是他不知道,也不愿肯定,崔云昭也会得情志病。
桃绯见他知晓,神情也难过起来。
「是,夫人是情志病。」
「一开始,奴婢只以为夫人是忧思过度,寝食难安,尤其到了夜里,夫人一宿一宿睡不着觉。」
「後来有一次夫人晕倒了,叫了大夫来看,才知道夫人得了这种病。」
「那时候夫人还算清醒,也很配合寻医问药,可那麽多药吃进去,夫人的病却越来越重。」
桃绯说着,眼泪顺着脸颊倾斜而下。
「大夫说,夫人的心太疼了,心因不解,吃多少药都没用。」
「家中还有小少爷,夫人也想治好,看着小少爷长大,可是这病时间越长越厉害,到了今年……到了这时节,夫人的病一下子就严重起来,整日里发呆,还记不得许多旧事。」
冬日,是崔云昭最害怕的日子。
在寒冷刺骨的隆冬时节,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桃绯几乎哽咽:「不记得旧事,或许对夫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过去的事情几乎成了崔云昭的梦魇。
她的病生於心,痛於故,恨於己。
霍檀眼眶泛红,紧紧攥着拳头,却没有开口,让桃绯把事情讲完。
「小少爷过来看望过夫人几次,可每一次见到小少爷夫人都要哭泣,小少爷就不敢来了。」
因为看到他,会想起早夭的崔云岚。
霍檀听到桃绯这样说,下意识开口:「她为何要怨恨自己?」
明明这一切都是意外,身边人的离去也并非她所害,但崔云昭还是这样怨恨着自己,并且让自己病入膏肓。
桃绯抬起眼眸,忽然有些怨。
不为自己,只为崔云昭。
无论霍檀是什麽身份,无论他现在是谁,可崔云昭到了今日的地步,霍檀也是因由之一。
「陛下,」桃绯说了这两个字,沉沉笑了一下,又有些嘲讽地道,「陛下。」
「陛下,我们家小姐未出嫁之前,并非如此。」
桃绯流着泪,一字一顿道:「她温婉,善良,聪慧,从小饱读诗书,博闻强识,是崔氏这一代最优秀的小姐。」
「即便老夫人和老爷过世,她那时尚且年幼,却肩负起的长姐的责任,努力保护教导二小姐和小少爷。」
「她从来都不软弱。」
「即便被家主……嫁来霍氏,嫁给陛下,她其实也没有多少怨言。」
「门不当,户不对,只要人是对的,就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奴婢知道,陛下前程似锦,小姐当年不说,心里却很明白,也一心盼着陛下能得偿所愿。」
「可是陛下,你常年不在家,不知道小姐日常都是如何过活,不知道她一日日枯坐在家中,只能把自己沉浸在书本里。」
「身边没有至亲,没有朋友,就连说话也只能同奴婢们说,您不知道,那日子有多难过。」
霍檀听着桃绯一字一句,整个人甚至都是恍惚的。
这些苦楚,这些冷寂,崔云昭从来都没有说过。
每次回家,迎接他的都是崔云昭淡笑的面庞。
後来两人感情越发冷淡,整日说不上一句话,霍檀以为她不愿嫁给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因何而不快。
她从未索要过任何承诺,霍檀以为她都懂得,所以从来没有主动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