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春芳酿门口停下,崔云昭下了马车,就有酒娘子出来迎客:“这位女郎,可要吃酒?咱们不仅有酒水,还有点心,女郎可尝尝看。”
崔云昭第一次来春芳酿,是个生面孔,所以那酒娘子介绍得格外仔细。
她把所有的点心酒水都讲了一遍,然后就听到崔云昭说:“有没有雅间?”
酒娘子有些为难。
崔云昭来的时间不凑巧,刚好要到午食,这会大堂人满为患,所有的雅间都坐满了。
不过做酒娘子行当的,都是人精,她立即就说:“女郎,在大堂角落还有张桌椅,不过只能坐两人,女郎意下如何?”
崔云昭便去了角落坐下。
她不知道霍檀喜欢吃什么酒,就每样都买了一瓶,问了问价格。
这边的酒分瓶和坛,最贵的就是桃李春芳酿,最便宜的是博陵醉,桃李春芳酿一瓶约莫三两,售卖达八十文。
这同现在的新米价格所差无几。
崔云昭今日不想吃酒,便又要了点心,简单尝了尝。
点心尚可,有些偏甜,应是专门用来配酒的。
方才那位酒娘子见崔云昭态度和善,就不由同她多说了几句,甚至还说:“女郎要是喜欢咱们家的酒,以后可使人来买,可以送到家去。”
崔云昭点头,问:“可有军爷们过来买酒?”
那位酒娘子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女郎是来问家里郎君的吧?”
崔云昭羞涩一笑:“我刚成亲,总担心郎君来吃酒,所以才来问问看。”
她衣着华贵精致,一看就不是普通出身,酒娘子眼睛尖,当即便以为她是武将们家中的娘子。
于是她便说:“咱们家的酒贵,但多是甜口,军爷们喜欢得不多,都喜欢那边五郎正店的烧刀子,不喜欢咱们这的蜜水儿。”
崔云昭不由笑了。
“也总有人喜欢吧?”
酒娘子就说:“倒是有喜欢的,方才还有个军爷过来买了一瓶,那位军爷一两日就来买一回,想来是喜欢的。”
崔云昭同梨青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问了别的话题,就把这事揭过了。
等酒娘子走了,梨青便低声道:“这一瓶桃李春芳酿要八十文,一两日就来买一回,一个月哪怕只买十来次,也要一吊钱,那位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银钱。”
崔云昭眯了一下眼睛,也觉得此事有古怪。
如今的世道很奇怪。
武将确实能凭借军功改头换面,更换门第,可大多数长行却过得相当穷困。
他们要上阵杀敌,用命赚钱,每个月的军饷不过比普通百姓要好上一点,能让他们平日里多吃一两杯烧酒,也就到头了。
可这点福利是用命和血换来的。
崔云昭知道,长行一个月的军俸不过三吊钱。
一日吃穿怎么也要七八十文,若是还要自己租赁房子,只怕更是捉襟见肘。
用三分之一的军俸去吃酒,实在不像是白小川这样的人做得出来的事。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没再多说什么,她让梨青收拾好酒瓶点心,两个人便要往外走。
但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到一道爽朗的笑声:“这不是九娘子吗?怎么你也来吃酒?”
崔云昭抬起眼眸,就看到一名年轻俊朗的青年大步而来。
来者崔云昭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当即便笑了一下:“见过吕少将军。”
来人正是吕继明的儿子吕子显。
吕子显是吕继明的长子,因其出身,不用从军功,直接便被封为骑兵营指挥。
一营为五百人,五都,霍檀就在他麾下。
之前吕将军刚升迁至博陵做防御使,家中曾经设宴,崔云昭曾陪着二婶娘一起去恭贺。
就是那一日,崔云昭见过吕子显。
吕子显算是这些少将军中相对开朗大方的,并没有那些纨绔习气,也从不烧杀抢掠,口碑很好。
崔云昭记得那一日见他时,吕子显还彬彬有礼,客气同她说了几句话。
她对吕子显印象还是不错的。
故而此刻见了他,也忙起身,落落大方同他见礼。
吕子显伸手指了一下酒桌,洒脱一笑:“九娘子无需多礼,此处偶遇都是缘分,不如我请你吃一杯酒吧。”
崔云昭却有些迟疑了。
原本崔家是同吕家议论的亲事,却不料最后阴差阳错,吕家没有这个意思,而霍檀又恰好同吕子显有旧,这门亲事最后就落到了霍檀身上。
两家定亲到成亲,防御使大人府上也没出什么动静,显然对崔氏女的名头不甚在意。
想来也是,崔氏女最闻名遐迩的时候还是前汉时,只不过后来朝代更替,中原腹地战火频发,皇帝都轮流换了好几个,姓什么的都有,就更没人在乎皇后是谁了。
故而崔氏女的名声渐渐没落,加上崔氏也大不如前,迎娶崔氏女就没那么让人动心。
崔氏人自己心里都很清楚,也并不把崔氏女当成稀世珍宝,崔云昭也从不觉得自己如何让人惦念。
吕子显见过她,却又毫不犹豫婉拒了亲事,大抵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婚事虽然未成,却到底有过这一遭故事,崔云昭不免有些犹豫。
吕子显似乎不明白她犹豫什么,好半天才恍然大悟,笑了一声:“九娘子无需挂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你我之间就连议亲都未有过,如今你是我兄弟的娘子,算是我弟妹,我遇见了,当然要请你吃一杯酒。”
崔云昭这才松了口气。
她笑着坐了回去:“家中时,总听郎君夸赞吕少将军,当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人物。”
“你是郎君上峰,自然是我敬你一杯酒。”
崔云昭生的美丽。
以前的时候,她行走坐卧都很守规矩,人也低眉顺眼的,不免显得呆板无趣。
但此刻,看她谈笑风生,笑意盈盈的模样,那种动人和明媚便从她身上流淌出来。
让人不自觉去回味她的笑容。
吕子显眸子微深,他深深看了崔云昭一眼,端起酒杯就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崔云昭浅浅抿了一口酒,然后还是决定起身。
“吕少将军,如今时候不早,我……”
她的话还未落下,就被吕子显打断:“九娘子,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吕子显笑着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一种很强列的坚持。
崔云昭心里不甚喜欢,却碍于面子,不得不重新落座。
“吕少将军可有事情要说?”
崔云昭抛出话题。
吕子显的手在杯盏沿口慢慢摸索,他垂着眼眸,没有看崔云昭的脸。
“九郎是个好将领,他有勇有谋,对下宽仁,他麾下的士兵们都很敬仰他,”吕子显笑了笑,直接一杯酒下肚,“他跟我不一样,他是全靠军功做上来的,而我只是靠家族父亲荫蔽的纨绔子弟。”
吕子显的声音很轻,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崔云昭安静听着。
吕子显继续说:“所以当时崔世叔来议亲时,家父才犹豫,对于父亲来说,我这个儿子实在没用。”
他显得有些委屈,又有些苦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丧。
这样的吕子显,同方才那个阳光开朗的人完全不同。
崔云昭总觉的有点别扭。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听吕子显说这些话,可现在吕子显这般,她又不好直接离开。
那样就显得太不礼貌了。
酒桌对面,吕子显一杯接一杯吃酒,他白皙的脸上很快就泛起了红,眼神也有些迷离。
可能是因为吃醉了,也可能因为别的,他的目光渐渐上移,慢慢挪到了崔云昭的脸上。
崔云昭有些不喜。
她微微偏过头,不去正对着吕子显。
“吕少将军,你有些醉了。”
崔云昭的声音很淡。
吕子显倏然笑了一声:“是啊,我吃醉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唇角有着明显的苦涩:“也只有吃罪的时候,我才敢说这些,平时我是一句都不敢说的。”
“崔娘子是博陵崔氏女,从我还在岐阳时,就听说过崔娘子的芳名,那时候人人都说崔娘子是崔氏跟殷氏所出的仙女人物,是博陵城中的第一美人。”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她淡淡道:“不敢当。”
这般冷淡的态度,反而一下子抓住了吕子显的目光。
他的目光十分深邃,竟是有些迷醉地落在了崔云昭面上。
“我当时年轻,不懂得第一美人是什么样子,直到我在家中见到了娘子你。”
“真是……真是让人过目难忘。”
这话实在僭越了。
崔云昭从没面对过这样的情景,心里不甚高兴,觉得吕子显的话实在有些冒犯。
她如今已经成婚,做了他人妇,吕子显又来这里趁着酒劲儿发疯,实在不是君子行为。
吕子显说着,眼睛竟然红了。
“当时父亲说,我太过单纯,又武艺不精,若是求娶崔氏女,以后万一闯不出明堂,他会被人耻笑。”
吕子显低头抹了一把脸,好似是在偷偷擦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