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工夫,梨青拆开信封,把信交到了崔云昭手中。
崔云昭展信速读。
她认得舅父的那一笔迫颇具风骨的小楷,故而看了第一眼便知道是舅父亲笔所写。
信上先问好,恭喜她成婚,又让她好好相夫教子,踏实过日子。
崔云昭看到这里,不由蹙了蹙眉。
她压下心中的不快,继续看下去,可越往她脸色越差。
夏妈妈在边上仔细看她脸色,见她如此,心里便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舅老爷还是那般脾气。
等崔云昭把信都看完了,夏妈妈才轻声开口:“舅老爷说了什么?”
崔云昭看了看梨青,挥手让她跟桃绯退下了去。
然后才对夏妈妈说:“舅父想让霆郎去桐庐。”
夏妈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了下去,她沉默片刻,不死心问:“那岚姑娘呢?”
崔云昭摇了摇头:“只字未提。”
夏妈妈就不说话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今日一天经历了大起大落,本来就精神困乏,此刻忽然收到这样一封信,心里更是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那时候确实期盼过的。”
她同殷氏关系冷淡,也并非没有理由。
崔云昭回忆起早年的事,淡淡道:“当时母亲忽然病逝,那病来势汹汹,一下子从头晕脑胀变成了卧床不起,我跟弟妹都吓坏了。”
夏妈妈也不由想起那段往事来。
崔云昭以前有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时间久了,夏妈妈知道她心里头一直不舒坦。
就说当年父母过世的事,在崔云昭心里一直有不小的疙瘩。
后来她遇事不求人,总是委屈隐忍,同当年的事有很大关系。
崔云昭看向夏妈妈,眼眸中没有眼泪,只有淡淡的伤感。
时过境迁,十几年匆匆而过,崔云昭已经死过一回,现在再去回望当年事,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只是想说一说当年的事。
“当年母亲生病的时候,我就有了预感。”
崔云昭动了动嘴唇,她沉默片刻,还是继续道:“从小到大,母亲一直对我们很温柔,可孩子都很敏感,母亲心里最在乎的是谁,我跟弟妹都很清楚。”
“母亲最在乎的只有父亲,也唯有父亲。”
“父亲病了,她会不眠不休照顾,我跟弟妹病了,她一贯都是叮嘱你和刘妈妈。”
崔云昭叹了口气:“年少的时候,我其实很委屈,委屈自己的母亲最爱的不是自己。”
“但后来我渐渐长大,我发现也没必要那么委屈,母亲只是她自己,她愿意更爱谁,那是她自己的事,我也做好孩子的本分就够了。”
“我心里都头明白,可我还是会委屈,”崔云昭看向夏妈妈,眼底有了些水汽,“妈妈,小时候是真的克制不住觉得难过。”
任何一个孩子,都渴望父母的关心和爱护。
这不是自私,只是作为孩子的本能。
崔云昭已经很懂事了。
“父亲更关心霆郎,关心他的课业,关心他能不能能做合格的继承人,母亲则更关心父亲,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前程。”
“我跟岚儿成了没人在乎的人。”
这些话,这些事,夏妈妈自然都看在眼中,但听崔云昭说,听她这般回忆,却是第一次。
这也是崔云昭第一次同旁人说起此事。
她忽然意识到,虽然十几年过去,已经有了时过境迁的味道,可她却还是在乎的。
随着那一句句话说出口,她忽然就放松了不少。
现在的她,才同过去的年又无助的自己和解,她在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没有人爱我,我可以自己爱我自己。
这是她死而复生,过尽千帆之后,才慢慢明白的道理。
夏妈妈心里一阵酸涩,她在替崔云昭难过。
崔云昭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夏妈妈的手,冲她温婉一笑:“妈妈,我没事,现在说出来,我觉得好多了。”
崔云昭出身博陵崔氏,又生来便是家主的嫡长女,她虽并非男儿身,可博陵崔氏的女儿一样能有好前程。
她从小就是金尊玉贵长大的。
锦衣玉食,膏粱锦绣,她生来就拥有旁人羡慕的一切,合该幸福而快乐的。
然而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也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崔云中生下来后,面对的不仅仅是母亲的忽视,还要在偌大的崔氏中,肩负起作为长姐的责任。
崔云昭苦笑一声:“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曾经过得很无助。”
崔云昭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都已经过得这般衣食无忧了,还在这里悲春伤秋,实在太过矫情了。”
“所以啊,能不说就不说,想想好日子,大抵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夏妈妈轻轻握着她的手,眼眸里只有关心和慈祥。
小姐从小到大的日子,她都看在眼中,从来就只有心疼。
她不觉得小姐矫情,因为对于小姐来说,从小到大,她缺失了很多东西,有些并非金钱能弥补的。
有些东西,崔云昭想要过,却始终没有得到。
夏妈妈说:“小姐哪里的话,是人就有在意的事情,无论什么出身,什么境遇,总有好的和坏的。”
她说话很直白:“没有十全十美的日子,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若是从来都不会心烦和委屈,那简直是圣人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心里松快很多。
她点点头,继续道:“没人在乎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我有岚儿,岚儿也有我,我们可以相互关怀,后来大了些,对于这些我就没那么在乎了。”
“我是长姐,我可以为弟妹撑起一片天。”
崔云昭很早就长大了。
就如同霍檀曾经同她感慨过的那样,高门世家膏粱锦绣,满地珠翠,可想要把那珠光宝气都攥在手心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我撑起的那一片天太脆弱了,风一刮,立即就要碎掉。”
“父母在时还好,父母一走,我的天就立即塌了。”
“其实早年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朝政动荡,藩镇称霸,前废帝昏庸无能,愚昧无知,父亲这种心怀天下的清官孤臣,立即就没人待见了。”
“我依稀记得,那时候父亲辞官回家,日日夜夜都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着天下。”
崔昊心里有家国天下,有黎民百姓,或许也有妻子占据一个角落,却唯独没有年幼的儿女们。
“我知道,父亲是气死的。”
“他看着那些被屠城后死不瞑目的百姓,看着血流成河,看着礼崩乐坏,他的心碎了,他也坚持不下去了。”
崔昊是旧时文臣,他秉性忠良,心怀天下,是崔氏百年来文臣家主的代表。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想到崔氏的百年风骨。
这样一个人,还是被废帝和乌烟瘴气的朝堂气死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垂下眼眸,声音压得很低,仿佛不敢让人知道她心里的黑暗。
“妈妈,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虽然很痛苦,却不觉得天塌了,因为父亲不在,我们还有母亲。”
“只是,母亲心里最重要的只有父亲。”
夏妈妈知道,自家夫人是抑郁而终的。
在老爷死后,她自己没了求生的意志,跟随者亡夫的脚步撒手人寰。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的。
可这对于年幼的儿女们太残忍了。
母亲选择跟父亲一起离去,却没有想到剩下的遗孤要如何生活,如何在偌大的崔氏生存。
当时崔云昭十三岁,一双弟妹才六七岁的年纪,茫然无措,孤苦无依。
殷拒霜在崔氏生活十几年,她能不知道崔序是什么品行?她能不知贺兰氏是什么德行?若是只剩下年幼的儿女,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如何?
她都没想过,亦或者说,痛苦让她不再去关心别人。
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她也不关心了。
崔云昭安静了许久,然后才说:“我知道的,母亲只是她自己,我不能苛责她,可我还是痛苦和委屈,我还是舍不得她跟父亲。”
夏妈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暖香的茉莉香片抚慰了崔云昭的心,让她从过往的痛苦里挣扎出来。
崔云昭饮下一杯热茶,顿时觉得好过许多。
她眨了眨眼睛,让眼底深处的泪意都倒流回去,不想做出这幅软弱无能的模样。
“可事情已经发生,我同弟妹们还是要面对,当时舅父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
夏妈妈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到当时舅老爷很不高兴,等到夫人头七过了,舅老爷就直接离开了。
这些事崔云昭一直没有提起过,现在因为这一封信,她才旧事重提。
也不过是同夏妈妈说一说心里的不甘。
崔云昭垂下眼眸,淡淡道:“当时舅父觉得留我们在崔氏生活,会让人觉得殷氏不够关心外甥,所以他提议把霆郎带走,由殷氏教导。”
夏妈妈有些吃惊:“什么?”
崔云昭点点头,道:“是的,就是带走霆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