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昭看他惊讶,没有多解释,只是温言道:“以后家里的事,我会同长姐一起操持。”
那军使忙点头,也跟着畅快一笑:“林夫人好福气啊,刚娶了儿媳妇就不用操心这些琐事了。”
这些军汉没什么弯弯绕绕,想到什么说什么,这话若是在崔氏,不得被读出八百个意思来。
崔云昭已经熟悉他们的处事作风,所以一点都没往心里去,也跟着笑:“有劳两位了。”
她特地让夏妈妈准备了茶水和回礼,一边接过战利单子迅速看下来,一边让平叔清点。
整个过程又快又稳,丝毫不拖沓。
不过一刻,事情就办完了。
领头的军使不由感叹:“还得是大户人家的娘子,不用咱们一样样解释,就是快。”
许多军户的娘子都不识字,所以战利单子和战利品要一一核对,就比较费事了。
夏妈妈就上前来,一人塞了个荷包,笑眯眯道:“这样两位军爷能提早回去,这天寒地冻的,跑一趟多不容易,回去打些酒来吃吧。”
那两个军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到霍檀以后能高升,便没有推辞。
大抵是看崔云昭如此客气,其中年轻一些的军使便低声道:“九娘子,有些事虽然不好胡说,但咱们也听说了些传闻。”
崔云昭有些意外。
她也压低声音道:“军爷请讲,你随口一说,我随耳一听,除了郎君,外人不会知晓。”
那军爷马上露出了你是明白人的表情。
若今日接待的是林绣姑,或者崔云昭是那种矜持的高门贵女,他怕是都不会多这一句嘴。
两个军使对视一眼,年长的就对年轻的点了点头。
年轻的才道:“这一次出征武平,本来是没有霍九郎的事的,他今年战功已经够多了,武平又是小场面,木副指挥便没有点他。”
这些崔云昭是知道的。
军使压低声音道:“只是后来大军已经开拔了,防御使府中才传来了新的军令,临时调遣九郎去做先锋官,那调令很急,当即就催着九郎走马上任。”
这事崔云昭也知道,却不知是直接从防御使府中下的命令。
那军使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就迅速说:“可当时,吕将军并不在防御使府。”
有些话,贵就贵在点到为止。
军使说到这里,不再继续多言,而崔云昭也是聪慧通透,没有继续追问。
能得到这个消息,算是意外之喜。
崔云昭亲自送了两位军使离开,然后才回到家中歇下。
跑了这一整日,她实在是有些累了。
傍晚时分,霍檀披星戴月回来。
冬日的博陵天黑的有些晚,大约酉时初刻,天就暗了下来。
霍檀踏入家门,在门口跺了跺脚,抖去身上的扬尘。
崔云昭正在屋里读书,听到声音,便出来看他。
霍檀正在洗脸。
他倒是很自觉,也不知以前是什么习惯,现在总归是进屋就洗手洗脸,换去外袍。
崔云昭便取了巾子给他。
她站在霍檀身边,安静看他,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霍檀擦干净脸上的水,倏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霍檀不由爽朗一笑。
他随手把巾子扔到架子上,一把揽住了崔云昭的腰,把她带到了自己的臂弯里。
“一日不见,娘子可想我?”
崔云昭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胸膛。
“胡闹什么。”
霍檀就咧嘴笑了一下,他低下头,用额头碰了一下崔云昭的,然后就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是很想娘子的呢。”
这种情话倒是张口就来。
崔云昭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崔云昭没理他,又推了一下他的胸膛,才道:“好了,郎君不饿啊?”
这一句话,把霍檀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了。
“饿了,饿了,摆饭吧。”
晚食是崔云昭叫特地准备的,有一道霍檀在崔氏夸过一次的葱烧海参,还有一大盆香菇炖鸡,香喷喷,热气腾腾的,让人食指大动。
霍檀便同崔云昭一起用饭。
“今日军务司过来了?”
说起这事,崔云昭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才把那军使说的话讲了。
这倒是很令霍檀意外。
“军务司的军使们手底下是没有兵的,不像我们,挂的是实职,他们是虚衔。”
“但他们的俸禄比我们高三成,用以代替不能获得战利和军功的缺憾,不过也相对安全一些。”
“巡检大人一贯铁面无私,他手底下的军使们也很少会徇私,居然会同娘子说这事?”
崔云昭也愣了一下。
“我当时好茶好水招待,又给了回礼,便以为是因为态度好,所以那军使才说。”
“如此看来,竟不是吗?”
霍檀微微蹙起了眉头,但很快,他松开了眉心,神色如常继续用饭。
甚至还给崔云昭夹了一筷子红烧萝卜。
“现在的饭食都是夏妈妈操持的吧,辛苦她了,她年纪也大了,回头我同阿姐商议,家里得多雇些人了。”
霍檀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然后才道:“如此看来,防御使府也并非铁板一块。”
崔云昭抬头看向他。
“你吃,我慢慢说。”霍檀道。
霍檀从来不跟崔云昭隐瞒军中的事,一是信任崔云昭的人品,二是他不想蒙骗崔云昭,以至于两个人做事总是隔着一层。
一家人,不需要说两家话。
霍檀想了想,道:“冯朗,冯刺史,你可记得。”
崔云昭想了一下,才说:“就是如今的博陵兵马营骑兵副统制,这个职位同父亲的是一样的。”
“他的上峰自然是吕继明,也就是博陵厢军都统制,虚衔是博陵防御使。”
朝廷采用虚衔实授的官职代行政策,一般虚衔是用来褒奖朝臣的,实职才是臣属该有的权柄。
若是以前的旧朝,刺史已经是很厉害的一方节制了,可到了景德年间,刺史甚至不能成为州府的头号权柄。
崔云昭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冯朗和吕继明不对付?”
霍檀点点头。
“吕将军你应该见过,当时吕将军刚来博陵,防御使府开过宴会,请了崔氏,”霍檀道,“冯朗你应该没见过。”
这位冯刺史崔云昭前世见过,今生没见过,不过即便见过,她对其也没有印象。
因为他跟霍家似乎没什么关系,同霍檀也不热络。
“这一次出征,是由冯刺史作为主帅的,因为武平的李丰年手里没多少人,又都是乌合之众,吕将军在同诸位将军商议后,全权交由冯刺史行事。”
到了吕继明这个身份,对付一个李丰年,根本就不需要他出手。
霍檀又吃了一大口饭,把饭狼吞虎咽咽下去,才继续道:“冯朗只比吕继明小两岁,当年同他一起加入郭节制的麾下,成为郭节制的心腹大将。”
“可他运气没有吕继明好,两个人各自为战的几次战役,吕继明赢多输少,冯朗输多赢少,可冯朗付出的代价却比吕继明要更多,他的长子和次女都死在了战场上。”
崔云昭有些惊讶:“次女?”
霍檀点头:“冯刺史家中一共有五个子女,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是正妻所出,其妻子是早年榆林节度使的长女,从小跟随父亲上阵杀敌,可谓是巾帼英雄。”
“她嫁给冯朗之后,也跟随大军一起出征,所出的五个子女都跟随父母一起上战场。”
崔云昭不得不感叹:“真是令人敬佩。”
霍檀点头:“冯朗的妻子姓卢,名叫仙华,因战功卓越被郭节制同样加封岐阳刺史,跟冯朗是平级。”
崔云昭有点惊讶,但还是说:“可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位卢刺史?”
按理说女性将军在如今年月虽然不算多见,却也有那么几名被天下人熟知。
也正是因为乱世为王的世道,才让女性有了出头之日,当第一位女性被授予官职后,后面就可承袭旧例,于是越来越多的女将军涌现。
但战事频发,且不论男女,只要上了战场都是拿命来拼,死伤在所难免,故而这些年下来,如今还在世的女将军只剩下两名。
这位卢仙华崔云昭确实没有听说过。
霍檀叹了口气。
“因为岐阳刚刚平乱之后,卢刺史就战死了。”
“那一场战事里,冯朗和吕继明一起作为先锋营,冯朗在右,吕继明在左,而卢仙华作为中军机动营统帅伺机增援,当时左先锋遇敌,率先发出求救,卢仙华便二话不说领兵增援,”霍檀喝了一口热汤,继续道,“吕继明的左侧确实战况激烈,逆贼刘长戴殊死抵抗,逼着士兵们以身带火药,战场一片血海。”
崔云昭听到这里,忍不住蹙起眉头。
“卢仙华非常英勇,看到这种情况,她没有退缩,直接领兵冲杀进去,结果可想而知。”
“卢仙华以身殉国,而吕继明因为运气好,却活了下来,甚至绞杀了刘长戴,拿了首功。”
战场上瞬息万变,怨不得人,冯朗自己也是沙场老将,怎么会不知道呢?
“若是如此,以冯刺史的为人,大抵不会表现出来?”
霍檀点点头。
“其实当时冯朗的右前锋也很危险,当时刘长戴把骑兵都派往右侧,他们拚杀得很吃力,”霍檀又忍不住叹气,“但当时冯朗想着增援的是妻子,不想让妻子涉嫌,这才没有立即呼唤增援,等到实在抵抗不住,也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