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梅泠香倦极,有气无力应,声音像是梦呓。
“就知道你不怪我。”章鸣珂亲了亲她眉心。
忽而,梅泠香睁开疲倦的眼皮,诧异问:“你说什么?夫子让你回书院,你拒绝了?”
即便考不中进士,难道他就不想试试么?
毕竟,那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若非大魏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她都想去一试。
梅泠香仰面望着章鸣珂,水润润的美目盛着疑惑不解。
“香香,我知道,你希望你的夫君能建功立业,可我有自知之明,我确实不是读书的料。”章鸣珂顺着她发丝,抚上她侧脸,捧在掌心,轻道,“往后,我会好好习武,同时帮着你和母亲做事,若能中武举更好,若不能,也能保护你们,为你们分担一些。”
“香香,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夫君,往日是我大言不惭了。”章鸣珂语气歉疚。
说完这话,他心绪也随之低落下来,承诺给她挣诰命,承诺把世间女子想要的荣华都捧到她面前,恐怕也成了空话。
往后,他还是多做事,少夸海口的好。
梅泠香许久前便想过,她会嫁一位书生,等那书生考取功名,她便随他到任上,照顾好他们的家。
可事实上,她嫁的并非书生,还是没有读书天分的章鸣珂。
梅泠香对他的期待是怎样的呢?她其实并未真正期待过他建功立业,她只是希望他做一个普通的,神情体壮,有担当的好人,遇到意外能庇护一家老小。
从他不畏强权,朝那姓黄的狗官挥拳的一刻起,她便相信他能满足他的期许。
是以,听见章鸣珂这样说,梅泠香主动朝他依偎过来,枕在他臂弯,抬起在衾被间烘暖的指腹,描摹着他眉眼:“郎君不必建功立业,我们只要能过踏实安稳的日子便好,我说你是好夫君,你便是,你自己说了不算。因为,你是我的夫君。”
“泠香,泠香。”他不知疲倦地唤着她,短暂的失落一扫而空,重新擎起战旗,朝着他想给他的未来进发。
她是他的娘子,她把一切温柔美好都给了她,他便一定要给她挣下什么来。
他能挣来什么,什么时候能挣到,他尚不可知。
可此刻,将她抵在衾被之下时,他只觉身心都充满了力气。
转眼已是初夏,天气热起来,松云也从遂阳县回来。
她风尘仆仆,有些狼狈,身后两步远处,还跟着一位身着短褐的虬髯大叔。
“少奶奶,我们回来路上遇到了暴乱的兵匪,护送我的两位大哥都已丧生,若非罗大叔相救,恐怕奴婢也没办法活着回来见少奶奶了。”松云说出这番话时,眼神里又惊恐又后怕,显然在路途中被吓得不轻。
蓦地,梅泠香心口一震,她想起自己前世和袁氏出府,四下寻找章鸣珂的情形。
松云口中的兵匪,只怕就是起义军,原来这样早的时候,便已经有起义军了么?
“别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梅泠香想到自己被乱兵刺死的痛楚,宽慰松云时,已是带着哭腔。
前世里,松云并未经历这些,此番是替她挡了煞么?
梅泠香很是后怕,幸好松云平安归来,否则她要后悔死。
可那两位尽职的家丁丢了性命,梅泠香从自己的体己银子里,拿出足足三百两,派人送去给他们的家人。
对于寻常人家而言,足以衣食无忧了。
至于这位罗大叔,梅泠香也问了他几句话,听出是西北口音。
听说家乡闹饥荒,连树皮都没得吃了,他才投军反抗官府。他本以为那些起义军是为民做主的,没想到,他们占领了县衙、府衙,发展壮大之后,便一路南下,烧杀抢虐,洗劫富户,抢夺平民的房屋田地,弄得怨声载道。
“所以,小人当了逃兵,本想回西北去,哪知为了躲避他们,辗转遇到松云姑娘。”罗大叔低下头,看起来有些木讷局促。
“少奶奶,罗大叔是好人,他是不想助纣为虐,才当的逃兵。”松云知道逃兵的名头不好听,便忍不住插嘴替他解释。
随即,她声音弱下来,说出来罗大叔回来的缘由:“少奶奶,罗大叔是鳏夫,家乡人多流离失所,他已没有亲人了,您能不能收留他?”
罗大叔看一眼松云,目露感激,不等梅泠香开口,他便跪下来,给梅泠香磕头:“小人甘愿当护院,不求月银,能有三餐温饱便好。”
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太久没吃过饱饭了。
梅泠香唏嘘不已,心生恻隐,点点头,让松云带他下去安顿,至少先换身干净衣裳,吃顿饱饭再谈。
没想到,罗大叔饭量极大,一顿能吃七碗饭。力气也大,能一圈捶断园中碗口粗的树干。
“罗大叔习过武?”梅泠香望着树干断裂的地方,心念微动。
吃饱饭,罗大叔话多了一些,挠挠头,笑意质朴:“早年跟人干镖局,跟镖头学过,打斗多了,身手还算不错,能混口饭吃,后来换了新的镖头,跟小人有些不对付,小人便回乡种地去了。”
梅泠香默默瞧着,这位罗大叔比她先前见过的几位武师父,身手要扎实得多,应当有几分真本事。
他跟着习武的前镖头,或许有些来头。
“罗大叔,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收我家夫君为徒,教他武艺,每月五两月银,三餐管饱,不知大叔愿不愿意?”
罗大叔一听,被她开出的条件惊到。
待反应过来,赶紧要磕头,梅泠香示意松云拦住他:“大叔不必多礼,若教得好,还有赏银。”
章鸣珂跟罗大叔倒也投缘,与罗大叔比试一番之后,便很愿意跟着学。
罗大叔夸他筋骨绝佳,是习武的好苗子,梅泠香只当客套话听,毕竟这世上哪有年及十八的“苗子”?
可章鸣珂听到心里去,几乎成了武痴,铺子里也去得少了,有时还和罗大叔一道提着满桶水爬山玩。
梅泠香听到下人禀报,直摇头。
事情办妥之后,她才告诉袁氏,袁太太倒不怪她自作主张,直夸她做得好:“看来,我很快就能把胆子卸下来,交给你们,好好颐养天年了。”
梅泠香奉上水温正合适的龙井茶,温声含笑:“母亲说得哪里话,泠香还有许多地方须得同母亲学,现下不过能分担一些微末之事罢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唯一令梅泠香发愁的是,爹爹的病情有些恶化,咳嗽更多了些,听母亲说,有时还咳血,只是故意瞒着她。
张神医的消息,她也四处打探着,可惜毫无进展。
难道真要等到前世,高师兄给他写信,亲自想法子请张神医出山的时候么?
若真到那时候,恐怕父亲的病又是回天乏术。
那是梅泠香绝不愿看到的。
看到章鸣珂日渐纯熟的剑影,梅泠香暗自宽慰自己,重活一世,她能改变章鸣珂,便也一定有法子救父亲。
第39章 激动
罗师父早年跟着镖局走南闯北,见识过的事不少,梅泠香便也拜托他帮着打听,希望还有旁的妙手郎中,能治好爹爹的病。
可惜,她再是心急,打听消息的事,也只能慢慢来。
天气一日一日热起来,梅泠香不放心父亲病情,便每隔几日便抽空回去看看。
章鸣珂有时也陪她一道回梅家,没再打酒,提上一条新鲜豚肉,一条活鱼,一篮子瓜果,从不空手。
鱼肉他不会弄,许氏也不让他插手,怕脏了细葛布衣裳。
梅泠香坐在屋内,陪父亲说话,听见水声,从半敞的轩窗望出去,便看见章鸣珂在院里忙碌的身影。
院子里有一口井,章鸣珂立在井边,袖子薄薄的衣料被他挽起,堆叠在肘弯,露出的一截小臂,沾着水渍。
放下的木桶在井里灌满,他扎稳两条长腿,使力往上提,日光下,那筋肉鼓胀的小臂泛着水光,显得精壮有力。
“这臭小子,倒还算勤快,不是一无是处。”梅夫子也望向窗外,轻轻感叹,“可若不是因为爹爹的病,你本该嫁给更好的郎君。”
“爹,您自己也说他有他的好,女儿嫁给他,并没有觉得委屈,您别再说这样的话。”梅泠香希望父亲放宽心,身子才好将养。
可梅夫子心里仍过不去这道坎,他收回视线,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馥馥,爹大抵陪不了你们娘俩太久,你若不喜欢他,便不必勉强自己,趁着爹还能说得上话……”
女儿总说自己过得好,不委屈,可梅夫子看得出,近些日子,她气色并不太好。
梅夫子以为梅泠香是在章家过得不好的缘故,殊不知,梅泠香是为他病情忧心,食难下咽,夜不安寝。
而梅泠香本就怕救不了父亲,听到他说什么命不久矣的话,当即落泪,哽咽道:“爹爹,您别想这么多,好好养身子,才对得起阿娘。”
梅夫子久病之下,饱受折磨,虽怕死,但也不再逃避这件事。
若一直避讳不提,他怕自己哪天眼睛闭上,第二天没醒过来,心里牵挂的事,便没人知道了。
梅夫子沉默一瞬,抬起浑浊的眼,望向庭院上方那一小片高远明亮的天。
“爹爹确实是对不起你阿娘,让她陪着我过了半生苦日子,说好白头偕老,恐怕也只能辜负。幸好,爹娘养了你这么好的女儿,有你在,爹爹放心。”
听他说的话很不吉利,梅泠香不忍他继续说下去,刚张张嘴,便被梅夫子抬手止住。
梅泠香只得含着泪,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爹爹这一生,自认为桃李满天下,无愧天地,可直到这两年才发现,我其实很失败,对不起许多人。”梅夫子忽而提起一位,曾让他最为骄傲的,也让他两年未曾提起的学生,“爹爹最对不起的,还是被梁彬害死的无辜清流,他们都是朝中肱股之臣啊。”
说完这一句,梅夫子竟是老泪纵横,肩膀颤抖,不能自已。
爹爹性情刚正,梅泠香自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爹爹落泪,更遑论哭到泣不成声的地步。
从前,关于梁师兄的事,梅泠香多是听爹爹提起的,近两年,爹爹没提,她几乎快忘记此人。
她知道梁彬当上吏部侍郎,还是上回无意中听高师兄说起的,才会在驻云山上威胁黄知县。
梁师兄曾是爹爹的学生,即便他为人有什么瑕疵,爹爹应当也不会是这样的态度,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爹爹。”梅泠香轻唤,递上帕子,前世爹爹并未同她说过这些,她也不知此刻该不该问。
前世里,她以为爹爹郁郁而终,只是因为对她嫁给章鸣珂的事,心怀愧疚。可眼下,梅泠香隐隐觉得,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最令爹爹耿耿于怀的,其实另有缘由。
“馥馥,你应当还记得他梁彬。”梅夫子别过脸去,擦干泪痕,再望向她时,情绪已平复许多,语气也变得平和,“他是爹爹此生教出来的最出色的学生,爹爹一直以为为朝廷培养出栋梁之才,没想到,他竟为了走捷径,快速往上爬,勾结讨好宦官阉党!”
“朝中不少清流,都死在他和那些阉党手里,如今朝廷奸臣当道,你高师兄有志匡扶朝纲,我只怕他孤掌难鸣,反会折了自身。”
说到此处,梅夫子痛心地闭上眼,待睁开时,他冲梅泠香嘱咐:“馥馥,你来磨墨,替爹爹给你高师兄去一封信吧。”
梅夫子口述,梅泠香写,并未写几行字,可待她写完,爹爹却像是被抽去大半的精气神,瞬间苍老许多。
“爹爹,梁彬变坏,并非您之过,您无需自责。”梅泠香收好书信,替梅夫子捶肩,宽慰道,“天理昭彰,善恶有报,清者必会沉冤昭雪,奸宦也定会自食恶果。”
只是,谁会是荡清这一切的人呢?梅泠香不信会是那些鱼龙混杂的起义军,她盼着大魏能出一位明君。
但她也只能想想,她一个平民女子,能照料好一家老小已属不易,更大的事,并非她能左右的。
优秀如高师兄,爹爹不也写信叮嘱他自保么?
都说庄户人家靠天吃饭,实则他们这些读书人何尝不是?期待一位明君圣主,也是靠天。
“你不懂。”梅夫子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起了兴致,要与女儿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