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鸣珂贴贴她眉心,没摸出发烫的感觉,便稍稍放心,只当她也是苦夏。
隔日去看母亲的时候,章鸣珂在积金堂遇到范嬷嬷,范嬷嬷从库房找来好些璎珞、长命锁之类的饰物,摆在母亲面前,让她挑选。
母亲喊他一起选,章鸣珂便问了一嘴,原来是他一位表兄喜添麟儿。
“这些样式不太新颖了,等你和泠香有了孩儿,娘就不从库房找,叫人拿去熔了,打一副新的长命锁。”袁氏自顾自说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章鸣珂想起梅泠香吃的那碗药。
她身子是有些弱,可从前也没见她刻意避着,不让他碰,还日日吃苦药。
昨日问她,泠香只说是调理身子的药。
会不会是骗他的?她其实是在避免怀上他们的孩儿?
章鸣珂这般想着,一颗心登时坠入冰窖。
是了,她们都年轻,床笫间也算得融洽,怎会迟迟不见动静?
除非,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避免的举措。
章鸣珂细细去想,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冷淡的。
越想越觉心慌,似乎是他去山庄喝酒回来之后,该不会他想隐瞒的事,其实早已露馅,泠香一直在怪他?
她身上时常有他捉摸不透的地方,可他在她面前,似乎什么也掩藏不住。
章鸣珂既觉她实在聪慧,又忍不住生出些挫败感。
他决定向梅泠香坦白,只要他假装不知道高泩的事,他们便还能做一对看似恩爱的夫妻。
“泠香,对不起,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章鸣珂絮絮叨叨,把那日去山庄的事说了,连同去客栈沐洗,在巷子里见义勇为的事,他悉数坦白。
梅泠香微微颔首,面上含着笑意,兴致却不高。
一则他说得那些,她早已知晓,他有什么还隐瞒着什么红袖添香的事,她也无从查证,只有那晚陌生的脂粉香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说没有像赵不缺他们那般召伶姬作陪,梅泠香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信,她此刻也没心力去想。
二则张神医明日来闻音县,她有许多事要准备,比起她在意的这些事,他是否有所隐瞒,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曾因驻云山的事,她对他心生感激。
可原来那感激禁不起磋磨,已被这几日她心里的刺磨得泛不起涟漪。
她像一只慢热的蜗牛,朝他走得很慢,刚刚从壳里探出柔嫩的部分,又被他惊得缩回壳里。
现下不管他如何解释,梅泠香暂且都不想再从安全的壳里探出头来。
第41章 送货
在松云查明情况,回来告诉她的这几日里,梅泠香甚至想过,他瞒她这一回,被她发现,会不会只是侥幸。
会不会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他已偷偷同赵不缺他们那种人,聚过多次?
只不过这一回,他身上陌生的脂粉香,让她多留心一分。
在那驻云山上,他是维护过她,但他究竟是维护她的分量多一些,还是维护他为人夫君的尊严更多些呢?梅泠香辨不清。
且他过往哄着她的时候,说过多少豪言壮语,许下多少承诺?却并没有几件是他正全力以赴去做的。
他本就不是有志气,有毅力的上进郎君。
是以,前几日他悄悄出去与赵不缺他们小聚,还约了伶姬作陪,梅泠香虽是失望,却并没有太意外。
眼下章鸣珂不知何故向她坦白,梅泠香抿抿唇,牵起一丝笑。他大抵是发现她让人查过,发现她这几日的疏离,不得已才来坦白吧?
不消说,这坦白之辞,必是粉饰过的。
“嗯,我都知道了。”梅泠香微微颔首。
她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可她的态度,莫名让章鸣珂心中微微刺痛。
“你果然都知道了。”原来真被他猜中。
所以她喝得调理身子的药,真的不会是避子的药吗?
“我其实没想去同他们喝酒的,就是觉得闷,想找人说说话,可一去我就后悔了。”章鸣珂拉住梅泠香的手,语气带着卑微的歉意,“往后我再也不赴他们的约了,娘子,你别不高兴,别冷落我,别对我失望,好不好?”
章鸣珂发现,她虽唇边噙笑,却并未因他迟来的坦诚而欢喜。
他有些心慌,很怕她失望,怕她不信他的话。
这几日她身子不太舒服,事情也是千头万绪等着处理,梅泠香已记不太清那日他出府前发生过什么事。
稍稍一想,不过就是习武、读书,帮她和袁太太打下手。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大少爷觉得闷了,想找人说说话,无可厚非。
可是,他首先想到愿意倾诉的,是他嘴里不耻的旧时兄弟,而非她这个枕边人。
也难怪,他们虽是最亲密的夫妻,却从不是交心的知己。
“郎君主动告诉我,也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泠香怎会不高兴呢?”梅泠香说话间别开脸,望向窗外树影寂寂,闷热无风的庭院,“我只是在担心爹爹的身体,明日张神医来,不知能不能医好爹爹。”
第二日,接到张神医,仍是前世记忆中的模样。
不同的是,前世这一日,章鸣珂与她不熟,泠香来接张神医时,并未告诉他。
而今世今日,章鸣珂是同她一道来接人,且很殷勤地张罗膳食、车马。
把张神医请进梅家院门时,章鸣珂甚至展开折扇挡在神医头顶,替他遮阳。
此刻,他仍忍不住打量这小老头,须发花白,脸上沟壑颇多,但怎么看也就是个寻常老者,除了身子骨硬朗些,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能耐。
这老头真是神医,能治好岳父?章鸣珂不太相信,总觉得是高泩为了在梅泠香面前表现,刻意夸大其词。
张神医医术高明,性子也异于旁的大夫。
他诊脉的时候,不让外人在侧,开方、抓药也只许他亲信的药童动手,绝不外传。
“真是年纪越大,毛病越多,都谁给惯出来的?”章鸣珂坐在院中樟树底下等时,热得汗直淌,边摇折扇替梅泠香扇风,边不耐烦地嘟囔,“他要真有本事,小爷也就忍了,若是医不好,小爷砸了他招牌。”
“你少说两句,休得无礼!”梅泠香横他一眼,章鸣珂赶忙噤声。
天气太热,不止章鸣珂等得心焦,梅泠香和许氏也心急。
梅泠香何尝不希望张神医少些规矩?若没有那些古怪规矩,前世里她就能知道爹爹该吃什么药,哪怕上回没请来张神医,她也能凭着记忆找方抓药。
当然也只能想想,毕竟两世规矩都是如此,且就算没这规矩,病情不同的时期,方子里各种药的剂量也需调整,她也很难照本宣科。
待门扇打开,药童出来请他们进屋,听到张神医简短的几句话,梅泠香悬起的焦灼的心,蓦地沉入谷底。
神医的说辞,几乎与前世一模一样。
好在,张神医来之后,梅夫子的病痛与先前稍有缓解,胃口好转了些。
神医喜欢清静,不爱人员混杂的客栈,便住在梅家新收拾出来的屋子里,对外只说是家乡遭了难,来探亲的远亲。
梅泠香隔三差五回去看看,爹爹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故作轻松,泠香心里却不敢放松。
转眼已到桂花飘香的时节,院里养了半载的小锦鲤长大了些。
梅泠香往水缸里洒一小把鱼食,看着鱼儿争抢的模样,想到外头烽烟四起的局势。
旱灾过后,便是荒秋,百姓们日子过不下去,时常听说哪里又有人领兵造反。
前世她死在乱兵手里,今生松云也险些被他们杀死,梅泠香虽觉百姓日子难过,但她对那些起义军确实半分同情也无。
他们日子过得苦,便能理直气壮朝更弱者挥刀么?
但凡他们多读些书,便能知道,历朝历代造反的那些乱民,有几个真正成事的?侥幸打败朝廷的,其中一些,也因短视,为瓜分权势,自相残杀,搜刮民脂,很快瓦解。
梅泠香并不认为,当下的起义军里,会有一位是能救世的英雄。
他们里面更多的,只怕是自己日子过不下去,便转而劫掠弱者的暴徒。
世道越来越乱,章家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尤其是北边,乱得很,镖局都不敢往那边去,以至于章家一批送往北边的货品,晚了十日还未送出去。
今日袁氏和章鸣珂去临县打听,看有没有可靠的镖局敢接这笔生意,梅泠香也盼着能有好结果。
正思量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梅泠香侧眸望去,着急问:“可谈好了?”
“谈好了。”章鸣珂点点头,大步走到梅泠香身侧,熟稔地握住她的手。
他背对着丫鬟们,冲她挤挤眼:“不过,没有镖师敢接,我与母亲商量好了,此番便由我亲自去送货。”
“郎君要自己去?这怎么行?!”梅泠香讶然,第一个涌上脑中的想法,便是不同意。
这大少爷从未单独出远门历练过,性子又不沉稳,加上北方乱兵流窜,梅泠香不止怕他保不住货品,还怕他会冲动惹事,会与人逞凶斗狠。
数月来,他身手渐长,已能与罗师父一较高下,胆子也越来越大。
梅泠香甚至记得他无意中感慨,下回朝廷征兵,他也想去试试。
当时她便不同意,让他歇了那心思。
若路上遇到乱子,她怕章鸣珂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动手。
“你不相信我能行?”章鸣珂看出梅泠香眼神里的怀疑,很不服气,“小爷已是今非昔比,你别总以为我只会惹事,什么也干不好。母亲都同意了,泠香,你让我去好不好?”
“你若不放心,便亲自给我规划好路线,给我定好回来的日子,我保证都照你说的做,绝不惹事,好不好?”章鸣珂俯低身形,与她平视,清湛的眼眸里满是期待与兴奋。
他期待梅泠香能相信他的能力,肯让他去。
也为自己能做成一件让她刮目相看的大事,而兴奋不已。
这趟生意,连经验丰富的镖师们也不敢接,他若成功把货品送到,再平安带着货款回来,必能让娘子仰慕他几分。
高泩学问好又如何?他要让梅泠香看到,世道不好的时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百无一用,只有他这样孔武有力的,才有能力保护她。
她当初选择嫁给他,是此生最不必后悔的决定。
对上这样的眼神,梅泠香没办法说出灭他志气的话。
况且,袁氏能同意,必是深思熟虑的决定。
细想想,这两个月,他也帮着做了不少事,且她再没在他身上闻到过酒气。
也许她该再相信他一次,相信他真的能立起来,扛起保护家小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