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下,她试问道:“娘娘是想让我去跟燕王殿下对质么?”
“我要是想对质,何必找你去?直接让奕儿与他见面岂不更好?”皇后说到此处,目光蒙上一层凉意,“当然奕儿不会的,他不屑。但他再不屑,我也是要把事情摊的明明白白。否则我没有底气再去见他。”
说到这里,皇后抿紧了双唇。
傅真心下大疑,但也不好再追问。
马车很快就驶入了宫中,停放在宫门之内软轿又将二人径直送入了坤宁宫。
燕王的宫殿就在东路,在坤宁宫稍作休整,皇后便带着傅真出宫穿过一道小门,沿着甬道来到了燕王的宫殿外。
此时夜色已深。宫廷四处大都已经熄了灯火。
但燕王宫里还亮着灯。
虚掩着的殿门之内,花窗微启,秋风轻送,帘幔轻拂,燕王散着发丝斜歪在锦榻之上,手上捧着一卷诗文,但他一双眼睛却是怔怔地望着地下。
太监端着一碗汤药轻步走进,看了一眼他之后,轻手轻脚的放置在他身旁的炕桌之上。
“殿下,该用药了。”
燕王没有动,太监便又催请了一声。
他这才把书放下来,活动了一下长久弯曲的手指,伸到前方的炭盆上方暖了暖。
“母后今夜为什么歇的那么早?”
太监垂首:“据说娘娘这两日精神有些欠佳,故而早歇了。”
“那她为什么这两日精神欠佳?”
太监被问住了。
燕王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去,又看着地下说道:“我听说这两日,裴瞻的夫人频频入宫,好像跟母后之间有什么事情。”
太监颌首:“平西将军夫人这两日的确入宫的次数较多,不过,娘娘看起来颇喜欢她,也许只是传她入宫说话解闷。”
“可是传说中裴瞻的夫人,听起来并不是个只会解闷的人啊。”燕王的目光幽幽的,青涩的脸庞上略有些失神,“我总觉得她们之间有别的事呢。”
太监听到这话也思索起来,片刻后回应道:“就算有别的事,那也没什么。裴家位高权重,如今正是朝廷倚重他们之时,总归会来往多些。”
“可是,平西将军夫人,他是宁泊池的外孙女。”燕王稍稍抬头,“眼下大哥就在京城,七年前他本来也是要进京见宁夫人的,你说,这次他会不会去找宁夫人呢?”
太监明显答不上来。
燕王坐起来,起身的中途吸进去一口风,他捂胸咳嗽着,等气喘平息之后,他说道:“父皇那边什么时候下旨立我为储呢?二哥已经被诛杀两三个月了,父皇身子骨也不是很好,他没理由往下拖。”
太监走上前,轻轻的替他顺着背:“应该快了,小的听说礼部那边一直在着手办理这件事,大殿下深恨着皇上皇后,是不会回宫的,太子之位只会是殿下您的。”
“可是这么拖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了。”
“殿下可千万莫说这样的丧气话!”
“说不说不都是这样吗?又不是不说,我就能多活几年。”
“殿下!”
太监哽咽起来。
“殿下!”
这时候外头传来了宫人的声音。
“殿下,皇后娘娘驾到。”
燕王抬头往门口看去,然后他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把门打开。
禀报的宫人正站在门口下,而他的身后,皇后正从宫门外走了进来。
“母后!”
燕王跨出了门坎。
皇后停在他的面前,目光先打量了他的脸庞一会儿,然后道:“怎么还没睡?药吃了吗?”
“还在那晾着,还没喝。”
皇后收回目光,走进去,先环视了一圈屋里,然后才回头目光示意她带过来的太监:“在门口等着。”
太监颌首,把门关上了。
这时候傅真也在皇后身边的宫女陪伴之下从门外走了进来。
燕王的太监见状,不由吃了一惊:“你——”
“这是娘娘的旨意。你下去吧。”
皇后的太监果断打断了他的话,并冷冷用目光示意着他。
后者强行按下满腹的惊疑,躬身下去了。
皇后的太监向傅真俯身递出个手势,让出了门下的位置给她。
已经关严实了的殿门里头,皇后已经坐在先前燕王坐过的锦榻上,她看了燕王一眼,指着炕桌的那一头:“坐吧。”
等他坐下之后,皇后又把已经晾好了的汤药推给他:“先把药喝了。”
燕王乖顺地端起药碗,仰着脖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随后朝皇后咧嘴一笑,抬着袖子抹了一把嘴,将空碗放在桌上。
皇后逆光坐着,眼神让人看不太分明。
“我记得你小时候喝药,总是哭着喊着不肯喝,一点苦也吃不得。多年过去,你也习惯了。”
燕王微微点头:“喝了十多年了,再苦的药也不苦了。只要能保住这副身子骨,能够在母后膝下多奉孝几年,便是儿臣的福气。”
皇后移开目光,缓声道:“皇上的三个皇子当中,其实你的命是最好的。
“老二出生的时候刚刚定国不久,西北西南还有岭南尚有许多余孽未除,我们都要忙着朝政,国库也很虚空,他小时候其实跟大臣子弟的待遇没有什么分别。
“老大就更不用说了,我怀着他的时候,到处东奔西走,仗着年轻,挺着大肚子熬夜给将士们缝补,那时候兵马也不足,很多时候要自力更生,生他的那天早上,我还和麾下将领的家眷一起给大伙做饭。
“那时皇上的兵马还只是南边不起眼的一支,也缺少资助,老大小的时候,常常也跟着大人饥一餐饱一餐。
“再后来,皇上打出名堂来了,多了很多人投奔。也得到了许多资助,终于不用挨饿了,而他那个时候又要跟着他父亲学习用兵了。时长又这里伤那里伤的。
“只有你,”说到这里,皇后望着燕王,“你出生的时候天下太平,那几年风调雨顺,各地收成也不错。
“后宫充盈起来,朝上朝下欣欣向荣,文武百官和谐共治,他们都有时间也有精力教你们才学。”
第367章 舅舅(求月票)
燕王的脸色渐渐凝重,他隔着灯光望着皇后,苍白的脸庞使他看起来此刻宛如一座没有温度的石雕。
皇后的声音越来越缓慢:“三个皇子当中你身在最好的年代,可是独独你的身子最羸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听到这里,燕王才微微抬目,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他抿住双唇,目光深幽,但未曾说话。
皇后往下说道:“后宫里几位妃嫔的来历,你都知道吗?”
燕王把双眼又垂下去,微微点头:“知道。父皇在立国之后,除册立了母后以外,先后又纳入了六位内命妇。
“他们都是父皇在平定天下的征途之中,战亡将领的孤女,和拼力支持过周军北上的义士之女。”
“那你知道为什么她们都没有诞下过皇子皇女吗?”
燕王看着地下,良久之后才缓缓摇了摇头。
“因为她们入宫之前都已不是完璧之身。”
燕王怔住,他微启着双唇,似乎连呼吸都已经静止。
古往今来,绝大多数朝代的宫妃,入宫之前必须为处子之身,这是约定俗成的王律,就算是大周皇帝开明,也没有能够打破这一点先例的理由。
“这是为何?”他喃喃的问道。
而他把话问出来之后,一双肩膀又不自觉地耸立了起来。
“我会回答你,但我再问你,刚才说过,你出生的时候本来也接受了顶级的栽培,但你又可知,为何多年下来你距离老二又还是差了一大截?现在就算让你立刻接任太子之位,比起他的才干,你还需穷追猛赶才能及上,你可知这是为何?”
燕王搁置在双膝上的两手握成了拳头,“自然是因为他从小就被任命为太子,翰林院的学士们待二哥自然不同。而且我从小体弱,太医说我不能多劳累,——这不也是母后您从小到大跟我说的理由吗?”
“我与皇上都绝不接受窝囊废,尤其是宫中皇子甚少,更不可能放着现成的一个皇子在这儿荒废下来。
“就算你不是太子,也不能当摄政王,你也可以像荣王那般成为老二的左膀右臂。所以,原本你和老二的差距不会有那么大。
“最起码我也会早早地筹谋你开府另住,让你有自己的属官和扈从,尽早地成长起来。”
燕王听到这里一张脸更加苍白了,他的双手已经抓住了覆在腿上的袍子。
“母后到底是想说什么?您难道是想告诉我,您从来就不是真心在爱护我,这些年我对您毫无保留的信任,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者是我的自作多情?”
“我当然是真的疼你。”皇后将手肘支在了炕桌上,双目之中有锐利的光芒,“我看着你出生,亲手把你带养大,你每一段成长我都没有错过,我对你,比对老大和老二用的心思和时间都更多,至今为止我对你最大的期望,仍然是希望你能早日成亲生子,开枝散叶,安稳太平的度过这一生。怎么可能会不是真的疼你?”
“您‘看着我出生’,这话是什么意思?”燕王的声音在起伏,他的眼眸里也有波光在涌动,“这不像是一个生母说的话。”
“你说对了。”皇后道,“这一切的解释只是因为,你不是我的孩子。”
“这不可能!”燕王腾地站了起来,过于猛烈的动作,使他单薄的身子摇晃了几下,急促的气息也使他咳嗽起来。他右手撑着炕桌,睚呲欲裂,眼眶猩红:“我不是您的孩子,又会是谁的孩子?你们不止一次的说过,后宫里没有庶子庶女,我就是元后嫡出,我是正统的大周皇子!”
“关于我不是你的生母,这一点你不是早就已经探听到了吗?”皇后目光灼灼,如同太阳耀眼的金芒,“如果你不是知道了自己并非我所出,如果不是担心自己的前程,你怎么可能会在七年前找到奕儿?
“这七年里,又怎么可能会不遗余力的在他面前编派我,使他误会我,从而铁了心的不认我这个母亲,也不来见我?!”
燕王脸色血色尽褪,他如同被谁猛地击了一拳,往后骤退了两步。
后方的花架被他撞倒,架子上一盆墨兰掉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哐啷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无比刺耳。
他扭头看了一眼地上,吞咽了几下喉头,又看向皇后。
但此刻他的眼里已经满布着恐惧之色,双唇也开始颤抖起来。
隔着殿门的廊檐之下,傅真万没有料到会听到如此劲爆的消息,她急忙看了看左右,只见院子里的宫人早已经被清空了,只有先前负责清场的皇后的太监站在不远处。
他拢着双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廊柱旁侧,似乎殿里头的对话压根就不曾入他的耳中。
在这之前,傅真只是暗中感慨皇后命运不济,所生三个皇子,一个早早的被当成了牺牲品,远走他方。一个掉进了权欲的泥沼而走火入魔,落得被生父亲手诛杀的下场。
剩下这个本以为只是身子弱些,结果却揣着私心,也是个不消停的。
没想到原来老三竟然连亲生的都不是!
傅真咽了一口唾液,稳住心绪,掐着双手再度倾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