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干涩的声音传了出来:“您,见到他了?……他跟我说过,绝对不会来见你的,他怎么,怎么还是食言了?我以为,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定会一言九鼎……”
他语无伦次,不知道哪句话才是重点。
皇后已经全没了平日里的温和,就连先前那般波澜不惊的平静都不曾有了:“你虽然不是我生的,在老二犯事之前,我也从来没打算过让你接替皇位,但我是打心眼里把你当自己的儿子,我希望你健康长大,希望你美满和乐,没想到我处处小心把你呵护着,到底还是把你养傻了!”
沉声说出了这席话,她站起来,桌上的灯光将她一照,投影便被拉出了几倍长,她瘦削的身躯无形中高大起来,充满了压迫之感。
“老大介意奕儿的存在是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拥有了太子之位,没错,如果奕儿早早的回到了宫中,回到了我们身边,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他好好栽培,老二如果扛不起这座江山,那么我一定会让奕儿接替皇位!
“所以老二感受到这个危机,也不算是多余,但你本来就不是皇储人选,从一开始我们就没给过你任何希望,你为何要做这一出,把我的儿子赶开,往我心上捅刀子?!”
随着这一声声的质问,皇后大步的走到了燕王的面前,她凌厉的声音和威严的气势,让燕王情不自禁的蜷缩了起来。
他还住了双臂,把自己抱了起来,然后缓缓的蹲了下去,呜咽声也传了出来。
“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我也只是想为我舅舅讨个公道……我真的没有想要伤害您,我也没想伤害大哥,我就是想,想着舅舅死的不明不白,没有一个人能替他们讨回公道……”
“你说什么?”皇后顿住了,垂眼看着他的头顶:“你的舅舅?谁是你的舅舅?”
“就是白玉胡同里死去的那关氏父子!”
燕王睁大眼,伸手抹去脸上的眼泪鼻涕,“他们原本是从关外进京来找我生母的……当然他们不知道我生母早就已经死了,但他们知道我,知道我是他们的外甥!可是他们却被大哥推出来挡枪了,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在白玉胡同里!”
皇后震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殿门外的傅真同样震惊得连呼吸都停顿了,杨奕在跟他讲述这段过往的时候,提到关氏父子是他在北上的途中结识的大月人,的确也说到他们是来京城找人的,却不知道他们找谁,原来他们找的竟然是燕王!……
“白玉湖同案发生之前我就知道了,”燕王从地上爬起来,嗓子如同被火燎过一般,声音艰涩而嘶哑,“你还记得那年的七夕吗?”
皇后勉力稳住气息:“你说的是提前三日你就跟我纠缠不休,非得跑出去逛花街的那个七夕?”
“正是。”燕王望着她,“那段日子我在跟着武师父学骑马,那日在护城河堤岸上跑马的时候,有人塞了一封信给我,说我的舅舅要进京来了!如果我想知道我的身世,就让我七夕夜里去南城那边的城隍庙!
“我本来觉得这件事情十分荒唐,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大周皇上,我的母亲是当朝皇后,我没有舅舅,就算有也早就已经在征战途中牺牲了,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舅舅特地来找我?
“可是他在信中竟然提到了后宫中一位逝去多年的嫔妃,如果这人是胡说八道,那他不可能会知道后宫的事情。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又仗着那几年里身子骨已经渐好,于是就央求着母后放我出去。
“正好那天夜里将要下雨,我就趁着雨前,让他们走了那条偏僻的胡同,然后去那座城隍庙里避雨。”
皇后听得咬紧了牙关,难以置信的望着他。
殿门外的傅真难以自抑的激动起来,裴瞻心细如发,他猜测那天夜里燕王选择那一条路回宫事出蹊跷,果然让他猜对了!
所有的不对劲都是因为燕王主动安排的,包括那紧闭的门窗,都是因为燕王要在那里跟人碰面!
毫无疑问,接下来的内容她更想听到了!
她屏气凝神,贴近了殿门。
“后来呢?你见到了谁?又听到了什么?!”
皇后脸上铺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燕王沉了沉气,“我进了庙之后就把人打发了出来,没有多久,就有人推门而入,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蒙着脸,也不是京城人的口音,他跟我说,他跟我说——我根本就不是皇后所生,我的母亲是后宫之中一位早逝的嫔妃,也就是他在信中提到的那一位。
“而她是大月人,所以我根本算不可能会得到公正的皇子待遇。他告诉我,从小到大之所以我不曾像二哥那样得到最好的栽培,不是因为我不是太子,不是因为我身体弱,而是因为母后都在提防我!他说你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
“那你信了吗?!”
皇后厉声打断了他,“你相信你的母亲是大月人?你相信我们不会真心待你,你相信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的话?!”
“他给出的证据太多了,他知道那个妃子的所有事情,也知道我的事情,他连我的生辰八字都知道,他说父皇是在将要打入京城之时遇到我逃难的母亲的,随后就把她带到了宫中,我后来去宗仁府查过我母亲的卷宗,她入宫的年龄日期都是对的,我没有办法不信!”
燕王哭了起来,“他跟我说,我的舅舅快要进京了,不久就会来见我。
“他还说我的母妃是母后杀死的!我不信啊,你怎么会这样对我,又怎么可能会不是我的母亲?
“当时我痛骂着他,然后他就把我给击晕了!
“后来的事情你们比我更清楚,侍卫们帮我弄回宫里之后,我就生病了,我受不了这事实!
“从小到大我都以自己有您和父皇这样的父母亲而感到骄傲,我看不起大月人,因为他们践踏我们的国土,可是又由不得我不信!
“因为,因为从小到大,确实,我只是在被很好的照顾着,而并没有拥有应有的权利和势力,这充分说明了你们在提防我防备我!
“而且刚才你也承认了,不是吗?你的确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大周皇子培养,您还是在防备我的!”
“我这么做,那是另有原因!”皇后厉声喝道,“你以为你和老二的待遇有区别,是因为你是大月人所生?你以为你身上至少有着一半的大周血统?
“错了!你根本就不是皇上的血脉,你不是杨家人,你根本就不姓杨!”
掷地有声的几句话抛出来,宛如五雷轰顶。
燕王呆立在原地,失魂落魄的望着她:“您说什么?我不是父皇的儿子?我连杨家人都不算?”
第368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求月票)
“当然不算!”皇后断然道,“你生母入宫的时候,就已经怀上你了!”
“这不可能!”
燕王哭出声音来了。
皇后深吸气,说道:“没有什么不可能,你生母是将门之后,你外祖父带着你舅舅——那才是你真正的舅舅,他们从军后,你的外祖母就带着你母亲留在家中,后来家园被毁,你外祖母被流寇所杀,而你的母亲也在寻找你外祖父与舅舅的途中险些遭人凌辱,多亏了当时周军阵营中有位将领路过将她救下。
“而救下你生母的那位将领,他姓林,他就是你的父亲!”
燕王停止了哭声。
皇后匀了匀气息,接着往下说道:“但他们当时没有成亲,那时候你母亲还年少,我们当时将他安顿在洛阳城里。立国之后,你父亲林将军向我们求娶你母亲,我们答应了,他就安排了人去洛阳接你母亲。
“结果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就染上了疟疾,没多久就病故在驿站里。
“我们把你母亲接回京城,才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
“她是个未婚之身,这件事情自然不便对外透露,而这又是朝中将士的骨肉,你外祖父与舅舅为国牺牲,你父亲也是正三品将军,我们自然要保住你这个两家仅有的独苗。
“于是我便与皇上商量,让她成为了后宫中挂名的妃子。先以皇子为名将你养大,等你成年之后,再将你的身世告知。
“谁知道生你时你母亲受尽了磨难,你落地的那一刻她就失血而亡,而你在胎腹之中就因为辗转劳顿而受了损,故而生下来之后,体质一直虚弱。
“我不得不抽出时间来照顾你,一来二去,我自然也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只不过因为你终究不是我们的孩子,所以我可以给你皇子的身份,却没有办法让你真正成为皇子。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出现老二逼宫这样的事情!”
皇后说到这里看向他,“虽然你不是我们生的,但是,对我和皇上来说,也和亲生的没有什么分别了。
“如果实在别无他法,由你来接承皇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毕竟我们都以为奕儿已经不在了。所以在奕儿出现之前,我们的确在安排礼部筹备册封之事。
“可是你,你偏偏要自作聪明!”
燕王表情破碎不堪,他不住地摇着头:“可我不是真的很想当太子,我不是为了想要皇位才做这一切!”
“有什么区别呢?你终究是被人愚弄了!七年前你才十一岁,那个时候你就已经见到了奕儿,你整整瞒了七年,你有这么深的城府,不管是做太子还是做皇子,都能有成就,你为什么偏偏要害得我和我的儿子不能见面!”
皇后抓住了他的肩膀,嘶着声音将他一阵摇晃。
燕王栽倒在座椅上,说不出话来。
皇后稳住情绪,深吸了几口气,说道:“白玉胡同案发生在你去城隍庙之后,你把死在胡同里的大月人当成了你的舅舅,那么你是不是早就对老二暗中追查奕儿的事有所察觉了?”
“没有!”燕王骤然直起了身子,“母后,这件事情我一无所知!七夕那夜之后,我病了一个多月,白玉胡同发生血案的时候,我还在病榻上啊!
“我从头至尾就没有想过要伤害大哥,我所做的手段,仅仅是不想让他回到宫中,能和母后团聚而已!我从来没想过杀他!”
燕王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很快嗓子就哑了起来。
廊檐下的傅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知道燕王在背后所做的手段有限,毕竟如果他真的对皇位有执念,那他早就应该对杨奕下手了。
而他从小到大生活在皇后身边,要悄悄做些事情就很不容易,能够把一个秘密瞒住七年,已经很了不得了。
但是,当年给他送信,拿假的身世来哄骗他的蒙面人又是谁呢?
既然他哄骗燕王是大月人之后,那必然是大月过来的奸贼是跑不了了!
七年前大周和大月的战事正如火如荼,当时还是大月王段若在位。段绵在大周境内流亡,倒是有作案的条件,但他那个时候已经死去了好多年,自然不可能是他。
而段绵的儿子徐胤当时刚刚进入了朝廷为官,他还没有实力做这些事情,从后来这些年徐胤的轨迹来看,他的行为也的确没有与燕王这条线有交迭之处。
所以不可能会是翼王府这一枝。
而只能是段若一党了。
段若人在大月指挥作战,当然不可能分身跑来大周京城。
反倒是他那个放养在外的儿子连旸很有可能。
傅真圈定了目标,正要再往下倾听,此时她脑海中却蓦地闪过一丝念头——
连旸?!
难道他有可能来过大周的京城?!……
关着门的殿里头,皇后看了燕王片刻,方平静了些许。
“那你是怎么找到奕儿的?”
“死在胡同里的那关氏父子,是大哥他们在火堆里抢走收尸的,儿臣病倒在床,虽然不曾再出宫跟进此事,但也对那蒙面人说的话半信半疑,于是就打发了人那几日悄悄的在城门口守着,如有特征相似的人入京,便前去打听来历。
“后来果然让他们蹲到了,结果等他们找上门去的时候,却已经被章士诚拖着尸体去城外焚烧了。
“儿臣岂敢在二哥和荣王他们面前暴露自己,于是打发出去的人也没有露面。
“但是他却知道了大哥将关氏父子葬在了龙泉寺中。我只当他们真是我的亲人,等我找到了埋骨之处,便将他们悄悄又挖出来另葬了地方。
“由于是新土,大哥自然没看出端倪。
“后来他再去那里祭拜,我听到了他的忏悔,就忍不住出现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大哥?!”
“母亲在打发出宫寻药的侍卫顺道四处探听大哥下落之时,总有风声流露出来,当我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哥,自然就会去打听究竟!
“只要你们还在找他,那我就知道他还很有可能没死!”
皇后抿紧双唇望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全都知道,那又是怎么狠得下心来满足我整整七年的?”
燕王无言以对,眼泪一汪接一汪的涌出来。哭着哭着他就哭出了声音,两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