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呀,也不知稀不稀罕。”宁夫人说着垂目,有一下没一下的,拿签子拨动着小炉子里的木炭。
傅真瞅她这般,便笑着拿来了旁边的纸笔:“管他稀不稀罕,我只管送过去就是了。我今日正好有空,这就去走一趟。”
说完她刷刷刷地写了半页纸,把金珠从楼下喊了上来交代下去,然后才来安心喝茶。
宁夫人撩眼:“这也送太多了,显得煞有介事。”
“人家平日可没少送东西给咱们,给嘉哥儿的徽墨,没有十方都有八方了,还有徽州的特产,人家可是隔三差五专捡那新鲜的送,我听说谢叔出来为官这么多年,回乡的次数少之又少,这大半年来打发回去采办的车马次数,怕是他原来这十几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多了。”
宁夫人脸上不自在起来:“便是如此,那也不是专给我,难道他不是自己也要嚼用?谢家在他这一辈里,他是最为前途似锦的一个了,他祖籍那边自然要多帮衬他。”
傅真笑着扬眉:“我知道了,原来是因为没有专送给您,您这才不痛快。回头我便去跟谢叔说一声。”
宁夫人臊得拍了她肩膀一下:“你这鬼怪妮子,净会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为这个不痛快了?”
傅真只管笑,也不跟她争辩。
眼看着渐值近午,近日都察院事务也不多,估摸着谢彰会准时下衙,便就起身下楼,往谢家去。
然而她到的还是稍早了些,谢彰还没回来,谢愉正在指挥丫鬟们搭菊山。
跟初次到访相比,谢府面貌真是大不同了,里里外外整洁如新,丫鬟婆子各司其职,一看谢愉这就是从宁夫人那儿学到真本事了。
不过她感到好奇:“明日就是中秋了,你怎么今日才搭菊山?”
谢愉拿帕子给自己扇着风道:“姐姐不知,我本来是没打算搭的,咱们家就父女两个,没必要搞这些。
“可父亲昨日跟我讲,徽州那边有长辈入京来,我便少不得要张罗起来了。要不然还让人以为我没了娘,过得有多落拓呢。”
傅真对谢家的事情也依稀知道一些,便问:“怎么突然进京来了?是哪一房的长辈呢?”
谢愉望着她:“这是我的大伯和大伯母他们。”
傅真闻言,便了然的哦了一声。
谢家书香门第,祖上出过好几位大官,谢彰上头还有一个哥哥,是个举人,接掌了家业,就不曾入仕了。
谢彰和原配夫人当初情份还不错,但因为没生儿子,谢彰的父亲谢老爷子在谢彰外出求学时,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名,对谢夫人多有苛刻。并且还自作主张要为谢彰纳妾,谢彰不从,甚至把夫人还接去了任上。
结果谢老爷子气得大骂他忤逆不孝,谢彰的大哥谢彭是个孝子,看老父亲被气的不行,自然也指责谢彰。
后来谢彰就不再回去了,原本养在老夫人身边的谢愉,也被他接在了身边。
所以这么多年,谢彰无大事则不回乡,据说还是前些年老母亲病故时回去住了一阵,却又因为老父亲自作主张,在他丁忧结束后,立刻在乡里为他取一门填房再起争执。谢彰不愿意将就,因而愤而回了京城。
据说谢老爷子身体倒是康健的很,六旬出头好远了还健步如飞,这个时候谢彭夫妇要进京来,的确让人觉得突然。
谢愉道:“大伯母待我倒是好的,但我大伯父跟祖父一样,顽固又迂腐,我可真怕他来了之后又跟父亲起争执。”
“不会吧?到底是亲兄弟,千里迢迢过来探亲,怎么至于争执?”
“那可说不准,”谢愉摊开两手,“他们俩未入京,十有八九是来劝父亲续弦的,毕竟咱们谢家只有我父亲没有男丁延续香火了。”
傅真笑着停在柳荫下:“都是家人,关心倒也没错。谢叔也已经功成名就了,这终身之事也是该考虑考虑。你怎么想呢?”
谢愉两眼骨碌碌地转着:“我当然希望父亲续弦,只可惜父亲不将就,只有那温柔贤淑体贴善掌家的妙人儿才能打动他的心。”
傅真再笑着,往前道:“这恐怕是你的臆测吧?”
“怎么会是臆测?”谢愉赶紧跟上她,“知父莫若女,我父亲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吗?倒是姐姐你——
“说起来,咱们两家情况倒是有相似之处,你看师父她还这般年轻,又是这般貌美,一辈子那么长,身边没个可靠的人也是不成吧?
“不知道姐姐你是赞成还是反对师父再嫁呢?”
傅真望着眨巴着眼睛的她,拢住双手道:“我也得看人。你也知道你师父又貌美又能干,岂能将就一般人?
“但若有那沉稳可靠,知根知底,善良正直,学问渊博,又热心体贴之独居男子,我便举双手赞成。”
谢愉听到这里,一双眼睛亮成了星星!
“姐姐此言当真?”
“断无虚言。”
谢愉激动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嘴里只顾喃喃的道:“天知道我就担心姐姐这里不许……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说到这里,她一把抓住傅真手臂:“今儿别走了,留下来用午饭!我已经学了厨艺,我亲自掌厨给您吃!”
“哟,你这懒家伙,还会亲自掌厨呢?”
正说到这里,假山那边又传来了慢吞吞的少年的声音。
傅真听到这声音瞬间转身,颇为意外的打量着面前的梁郅:“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会来这儿?”
梁郅还没回话,谢愉已经先脸红了,她一跺脚:“你怎么又不让门房通报?回头我去扣他的月钱去!”
傅真立刻抓到了关键处:“‘又’?!合着你还不是第一次来了?”
谢愉脸颊已经通红,这回连跺脚的勇气也没有了。
梁郅清了两声嗓子,然后从身后的肖驷手上接过了两个大礼包,颇为傲慢的仰着下巴递给谢愉:“我就是一跑腿的,这是我大嫂让我送过来的,你赶紧拿着吧!”
沉甸甸的礼包压得谢愉两只胳膊都往下坠了,丫头却还是一个字儿也不吭。
傅真瞅着他们,然后深吸气翻了个白眼,瞥着梁郅:“哪里有送礼过来这个态度的?没点眼力见,还不让人送到管家手上去?没看到人家手都快压断了?”
梁郅又清一嗓子,然后顺手从谢愉手上接过,打发肖驷拿下去。
一股奇怪的气流环绕在这二人周围,将平日一个粗枝大叶的少年将军,一个率真可爱的千金小姐,里得像是蜜糖丸子一样暧昧。
傅真懒得点破他们,拂开头顶的柳枝道:“连冗审的怎么样了?营盘镇那边找人又如何?怎么也不见你来回个话?”
一句话把梁郅从蜜糖丸子变回了地瓜蛋儿,他挺直了身子,两手叉腰,粗着嗓子道:“老七在大理寺那边盯着,我昨日拿了你画的画之后就去了营盘镇,褚钰铁英都由谦哥儿带着在那边呢。”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脑袋,又想起来:“差点忘了,铁英去裴府了,他说要找你。”
傅真纳闷:“突然找我干什么?”
“今儿早上他看了你画的那幅画像之后,突然就跟见了鬼似的,拉着他左看右看,再三问了几次是不是你亲眼见到了画上的人?然后就着急忙活的回城来了!”
“……”
第371章 就是他!(求月票)
傅真赶回裴府的时候,铁英已经在前院的待客厅里来回走了不知多少遍。
看到傅真回来,他三步并俩地的迎上前:“将军夫人您可回来了,在下已经候您多时。”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找我?”傅真边说边走进门。
铁英跟着进来,说道:“我看到了您画的这幅画像,听说,这是根据您亲眼见过的人画下来的,不知是也不是?”
他边说边从桌子上拿起一副卷起的画像展开来,可不正是昨日傅真画的那一幅营盘镇上包子铺前看到的人的画像?
“你认识他?”傅真直截了当的问道。
“认识,他就是连旸!”
连旸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傅真瞬间就屏住了呼吸。随后她脱口说道:“你可确认?这画上果然是连旸?”
“只要将军夫人这画像与本人有九成像,那在下可以断定,此人就是连旸本人无疑!”
傅真深吸气:“果然是他!”
“您之前猜到过他?”
“我想连冗逃出京城之后,正常来说应该立刻远走高飞,可他竟然与接头的人在营盘镇上驻扎了下来,而且在整个镇子被搜索的紧要的关头,他竟然还进城来了!
“如果不是有人让他这么做,他肯定不会这么傻!能够指挥得了他的,肯定不会是一般人。
“连旸正好就符合这些条件!”
“那您是在哪里看到他的?”
傅真便就把那日早上在包子铺门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他说了,“这么说来,连冗返回京城就是他的诡计,他是为了脱身逃跑!”
“没错,裴将军在营盘镇上指挥京畿大营的将士包围式搜索,他如果当时不制造乱子逃跑,根本不可能躲得过去!”
“可还是让他跑了!”傅真皱紧眉头,十分懊恼,“这都好几日过去了,必然已经出了京畿,这下可该到哪里去找他!”
铁英想了一下说道:“连旸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到京城来呢?我记得我离开大月的时候,他们大批人们都还聚集在大月境内。
“连旸这一走开,那围绕在他身边的几百号人呢?”
傅真听到这里望向他,静默了半刻后说道:“难道说,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入关来了?”
“不可能,西北关卡盘查的十分严密,连旸不成功开过面容,十几二十来个人或许还有机会潜入进来,几百个人不可能做到。”
铁英斩钉截铁的说到这里,忽又疑惑:“让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为什么会到京城来呢?就算是与连冗接头,也完全没有必要让他亲自出马。”
傅真抿唇不语。
她早前听杨奕说过,连旸那伙人一直在追杀他,由此看来,连旸追到京城来的目的必定就是为了杨奕。
只是大家——包括杨奕在内都没有想到,姓连的竟然还亲自追来了,可见这帮余孽确属存了斩尽杀绝之心,怀揣着把大周所有后路都断绝掉的险恶心思!
这些内幕却不适合跟铁英道出来,她抿唇想了想,说道:“裴将军应该在京畿大营,我让郭颂跟你过去,你把这个消息赶紧告知给他。
“连旸跟我碰过面,而且也知道你如今随在我们阵营之中,这一撤退之后,一定会抓紧时间逃出关外。
“西北关口盘查过往行人也是要时间的,我们现在开始亡羊补牢也许还来得及。”
傅真说到这里又将铁英细细打量了一轮:“你当初被徐胤所害,对他恨之入骨,从而与我们站在一处,我能理解。
“而你本来就是连旸的人,他并没有伤害过你,你不想回去吗?”
铁英沉气,目光专注的看过来:“我曾经是大月王国之君身边的侍卫,将军夫人对我有疑虑,再合情合理不过。
“只是人也会变的,我铁家人几代下来都为大月卖命,可是由始至终也真的只是卖命而已。
“比如大月王让我带着连旸逃跑,连旸又让我到大周来追查徐胤,出来三个人,回去了两个,剩下我一个,九死一生。
“至今大月那边没有任何人前来寻找过我,连旸都亲自到了京城,当时他应该也知道我在营盘镇,却也不曾来联络过我,根本已经把我当成了弃子。
“我铁英愿意竭尽全力帮助大周清除祸国余孽,我也别无所求,只求将来大事落定之后,将军夫人和裴将军能够容许我铁英把家人接过来,在大周国土之内找个角落安身立命。”
说着他撩开袍子,单膝跪地,垂下了头。
傅真望着他的后脑勺:“你不回你的家乡了?”
铁英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不回了。就算回去,我铁家人也世世代代是为皇室效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