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眼疾无缘仕途,也拒绝了一些邀约,前些年四处游走,遇上有缘的孩子便教一教,若能将他们领入门,也不算辜负了寒窗苦读,而这几年我一直在淮西不再远行,却也不曾坐馆,只收了几个开蒙的孩子,才算是小有名气。”
白卿卿安静地听着,重山先生表情淡然,“我会如此,便是特意在等给长乐郡主开蒙的机会。”
见白卿卿表情不变,重山先生苦笑了一下,“王妃或许不知,我一度想登门自荐,只是想到王妃的行事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名字能入了王妃的眼。”
“为何你会有这个打算?”
重山慢慢抬起手,摸上了自己那只灰扑扑的眼睛,浅笑着问,“王妃觉得,一个坏了眼睛的孤儿,可能会有怎样的一生?”
那必定是极尽艰辛的,重山原本不叫重山,他不知晓自己叫什么,都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名字?
他此生的所有运气,都用在了被捡回去这件事上。
收养他的是一对夫妻,男的是教书先生,两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却是从娘胎里带着病根,大夫断言活不到及笄。
两夫妻对这个女儿很是疼爱,将重山捡回去,便是因为小女儿看到他躲在树后面偷偷啃一块看不出颜色的东西,瘦小的身形和一只无神的眼睛让她觉得可怜。
“对我来说,那可能是佛祖偶然降下的垂怜,让我脱离惨死的命运。”
他从此有了名字,有了归处,但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他能吃饱穿暖是因为他遇到了好心人,他心里感激不已,将那个小姑娘当做自己的恩人。
说也奇怪,自打夫妻俩将他捡回去之后,他们女儿的身子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孱弱了,两个孩子在一块儿说说话,眼瞅着就精神了起来,于是他们对重山十分得好,像是他给女儿带来了生机一样。
第1096章 往事
“他们真的很疼自己的女儿,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再没有比他们更疼女儿的了。”
重山无比怀念这段往事,说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柔软的温柔。
他说那个小姑娘虽然身子弱,却有着无穷尽的好奇和疑问,并且特别聪明好学。
她的父亲是教书先生,她对读书也有着向往,可是就是这件事,一向对她异常纵容的双亲却难得地反对起来。
说她是个姑娘家,没必要去读书,说读书是男孩子的事,让人知道了会笑话她,会嫁不出去的,小姑娘学学女红就很好。
她很不开心,问为何读书还要有男女之分?书不是应该谁都可以念的吗?
她跟她的爹娘据理力争,病了好几场,才让他们松了口。
“因为这事儿,她气哭过好几回,每次都会跟我抱怨,然后下狠心一定要学得比任何人都要好,还拉着我一块儿学。”
重山起初是不愿意的,他承受的恩情已经很多了,哪里还能得寸进尺去读书?更别说他的眼疾,就是读了也不能有所作为。
小姑娘就一遍遍地说服他,读书就是读书,不分男女,也不为了什么目的,只要想读就应当能读,只为自己高兴。
念书的日子,她是那么的开心,也确实做到了比其他任何人学得都要快,都要好,就连她父亲都忍不住称赞她,然后有些遗憾地说若是她是男子该多好。
她的父亲并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儿而不喜,只是遗憾,若她是个男子,就能做更多的事,以她的天赋,往后保不齐能有所建树,实在是可惜了。
但她不觉得,她很开心自己是个姑娘家,她有疼爱她的爹娘,有对她言听计从的重山,她还能念书,她觉得十分满足,也越发勤奋。
她私下里跟重山说,谁说女子念书无用?她偏偏要念到最好,好证明给爹娘看,女孩子也可以有所作为。
可是后来,也正因为她的勤快和天赋,学识远远超过学堂里其他的孩子,他们很不高兴,他们家里人找上门来,指责她的父亲为何让女孩子进学堂,说就是因为有她在,才会影响了其他孩子念书。
重山说当时闹得很凶,学堂里有一个达官显贵的子嗣,每每考试都被她压着,因此心生妒忌,明明他还有别的选择,可以去更好的书院,但他偏不,他就是要将她赶出私塾,否则就要让她父亲教不了书。
“她虽从小被疼宠,却并不骄纵,对爹娘十分孝顺,不忍她父亲为难,主动离开了私塾,往后,也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看着好像是顺利地解决了,可是从那一天起,她的精神一点点,开始缓缓流逝。
重山与她最为亲近,自然感受得到,他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求了她的父亲让自己继续念书,想证明给她看她说的话是对的,他一个有眼疾的也不比那些人差,她的父亲也会用闲暇时间教她,只想让她打起精神。
第1097章 兴奋
但是好像没有用,她好像从心底生出了失望和倦怠。
“她有一日跟我说,她实在对世上喜欢不起来,她也太弱小了,连念书的权利都不能为自己争取到,太没意思。”
重山还记得那日,她病恹恹的趴在窗口,淡金色的阳光洒在她半张脸上,却好似一点温度都没有。
她浅棕色的眼瞳在光照下越发色淡,就那样静静地睁着,也不知在看哪里,喃喃道:“也不知会不会有一日,世道能变一变,变得不这么难了,若是有那么一日就好了。”
在她双亲细心的照顾下,她活过了及笄,可重山觉得,她分明可以活得更长久,只要她自己愿意,她这是不愿了。
在她过世后,重山也一直没有停止念书,她的爹娘也不肯让他停下,他们虽然不说,心里也知晓当初让她离开学堂,她一定是难过的,因此将那份愧疚都弥补到重山身上。
他也算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待,一度声名大噪,只可惜因为眼疾,无缘仕途。
他记着那个小姑娘对玄朝山水的向往,于是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帮她去看那些书上写到的美景,帮她去尝书上记载的各地食物。
他承载着沉重的恩情,于是一路不分贵贱地给孩子启蒙,遇到对念书向往的小姑娘,也耐心地游说她们的父母,只可惜……
重山觉得这辈子或许就这样也不错,他的想法已经与当前的世道不太一样,许多人可能不能接受,也许会如同当年那个达官显贵的子嗣一样驱逐他,所以他也不求名利,只做个简单的,给孩子开蒙的教书先生就好。
直到他听说了淮西王妃的事。
“王妃也许知道,您在读书人口中形象万千,他们还不敢大张旗鼓地说,只会私下里偷偷摸摸地议论,议论完还要把自己摘出去,生怕会传到您耳中,很是滑稽。”
重山起先并未在意,他不喜欢议论是非,然而撇除了那些人对淮西王妃的评论,他知晓了王妃做的事后,才顿时来了兴趣。
他们说淮西王妃离经叛道,违背老祖宗定下的纲常,乃是祸端!迟早会遭到报应。
重山却兴奋异常,因为她反对的事,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小姑娘质疑过。
不同的是,淮西王妃真的做到了,甚至改变了淮西的律法。
“在我知晓您收养了长乐郡主后,我就想着您会不会让郡主念书,不仅是识文断字,学一些诗词歌赋,而是和男孩子一样,去念世间所有她想念的书。”
从那日开始,重山便一直待在淮西,他生怕到时候王妃瞧不见他,一改随缘的态度,很认真地教授了淮西几个孩子,只给他们开蒙,并不收弟子,就怕错过嫣嫣的启蒙。
他还暗戳戳地使了些小心机,收学生的时候特意挑选了人家,想让自己的名字更容易地出现在王妃的视线里。
这些重山虽不好意思,但是都说了,说完后便等着白卿卿的定夺。
第1098章 开课
白卿卿听到了一个令人怅然和遗憾的故事,可却也让她有些高兴,“原来世上也有许多与我有着相似想法的人,这真是太好了。”
她手按在心口,按住里面汹涌的澎湃,嘴角的弧度真切柔软,“真是太好了。”
“我很感谢先生的坦诚,其实在给嫣嫣挑选先生的时候,我私下里让人也去打听过,并不曾听说先生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你若不说,我也不会知晓这些。”
重山笑了笑,“所谓先生,传道解惑授业足矣,不该让自己的情绪乃至偏见影响学生。”
“正是如此,那嫣嫣就拜托先生了。”
这样顺利,让重山都有些无措,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王妃说起从前的往事,只是觉得,若是王妃的话,一定可以理解当初小星的想法,甚至有可能让小星期待的那一日早些到来。
那时候,她一定会欢喜得舍不得离开……
……
嫣嫣知道自己有了先生,乐得晚上都没睡好,天不亮就爬起来,坐等上课。
白卿卿知道后哭笑不得,“这丫头是真好学,多少孩子哭着闹着不肯念书,我记得当初阿锐为了不念书装病,被阿爹追着满园子揍,到她这里却成了大好事儿了。”
白卿卿很重视嫣嫣的开蒙,学堂就设在王府里,给重山安排的住处和待遇也都是极好的,上课的地方宽敞明亮,她想着等嫣嫣适应一阵子后,也可邀与她同龄的孩子来家里一块儿上课,能有人一块儿念书才有意思。
重山也很重视,比他以往教任何一个人孩子的时候都要认真,甚至有些紧张,也是奇怪了,分明已经试上过一节课,可就是有种莫名的忐忑感。
等重山正式见到了自己的新学生,看着嫣嫣眼睛里兴奋和期待的光芒,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另一个人,也曾有过这样的眼神,里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求知和渴望。
嫣嫣小小的身子端坐在矮桌后面,因为实在太小了,从重山的视觉看过去几乎只能看到一颗脑袋,头上梳着圆圆的发髻,绑了鹅黄的缎带,眼睛乌溜溜圆滚滚……憨态可掬。
在上课前,嫣嫣打开她的小本本,上面都是上回来不及问的问题,攒了几日,问题又变多了。
这些问题有的听着就很好笑,各种奇奇怪怪的都有,令人啼笑皆非,可重山却耐心地一个个听过后,以她能理解的方式都做了回答。
有些实在深奥,他也不会敷衍了去,而是告诉她在学过哪些书后这些问题便能找到答案。
嫣嫣开始跟着重山先生念书识字,白卿卿一下子就清闲了下来。
她看完了账本又处理好家里的杂事之后,忽然有种无所适从的闲适,平常这个时候嫣嫣早就找了过来,将她的时间全部填满。
白卿卿放任自己挂在椅子扶手上,手里拿着一把团扇软软地垂着,感受阳光洒在她的后脖子,暖暖洋洋。
“真舒服……上学也挺好,总算能知道当初爹爹为何恨不得阿锐住在书院了。”
第1099章 闲适
长兰要为嫣嫣说一句公道话,“嫣嫣不闹人的。”
“是不闹,但她精力太旺了,我就不明白这点大还没我腿高的小孩子成日哪儿来那么大的劲,我看着都累。”
这还是嫣嫣已经算乖巧安静的了,要是换做那些调皮不听话的,她都不敢想!
长兰在一旁煮花茶,从银盘里将一朵朵清洗晒干含苞未放的花骨朵细致地舀进茶壶里,“小孩子好像都这样,有使不完的劲头,嫣嫣只是爱说爱笑了些,她不在还觉得冷清了呢。”
“是有些,但我还可以忍受。”
白卿卿同样也很享受安静的气氛,喝茶聊天,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安安静静地发会儿呆也是舒服的。
等嫣嫣上完了课,回去新拾掇出来的,专属于她的小书房完成先生留下的功课后,又欢天喜地精力十足地来找白卿卿,把她今日学了什么都说一遍。
日子过得平静安适,与之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白卿卿将家里操持得稳妥得当,只等着宁宴凯旋而归。
每次他带兵出去便会断了消息,白卿卿也分得清轻重,知晓自己帮不上忙,并不会想着去瞎掺和,她需要做的就是让宁宴没有后顾之忧,仅此而已。
如此过了两个月有余,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应该有消息回来才是,白卿卿让门上的人留意一些,莫要错过了。
今日她约了何佩芸来家中,尝一尝长兰新学的糕点,里面用了益气健脾的药材,关键是味道一点不亚于铺子里卖的点心。
何佩芸尝过后认证,“确实不俗,特别是淡淡的药香冲淡了甜腻,很不错!”
长兰笑着收下赞叹,比起白姐姐铺天盖地惊为天人的夸赞,何姐姐的称赞已经算很含蓄了,是她能应付得来的。
白卿卿得意的好像这是她做的一样,“是不是!我就说,就算拿去开铺子都绰绰有余!”
“白姐姐可别再夸了,不过是一样点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