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炳兄弟几个一下午陪在林保义身边嘘寒问暖。
林志昆回村,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爹身体不舒坦,被儿孙抬回老大家,五个哥哥全守着他爹。林志昆立刻骑车到他大哥家,见院子里站满了小辈,他手脚冰凉软着腿跑进他爹屋里。
林志昆刚进屋,就被林保义骂了。
小辈们震惊,聚在院门外看情况的人也震惊。要知道林志昆打小就是林保义的心头宝,林志昆这么大了,林保义还整天昆儿、昆儿叫,整日担心林志昆没钱花,隔三差五塞钱给林志昆。
在场的人心里出现同一句话,林志昆被林保义骂了,真实吗?
有人甚至掐了一下同伴,听到同伴痛呼,他们才不得不接受这件事。
林志昆挨骂了,多么稀罕,他们可得仔细听林保义都骂了啥。
“隔壁村的傻子种地,都知道把坏种子挑出来,你种地,甭管好的坏的,全撒地里。”
“种地都种不明白,你还当啥村支书。”
“咱们这一支祖上干了啥缺德事,出了两个憨种……”
林保义的声音没有精神,每次林保义怒到极致抬高音量,声音断了,隔了许久屋里传出林保义虚弱的声音。
大脑简单的人真以为林保义骂林志昆不会种地,他们笑话林志昆明明是农民却不会种地,聪明的人听出林保义骂前段时间闹着不把生姜卖给林北的人,他们中有人这么干了,当下黑着脸离开。
林保义收了声,面对墙壁躺着。
大伙儿在外边等了许久,不明白屋里咋突然没了声音。
门被打开,林志善朝小辈们摆手:“咱们兄弟的爹,咱们兄弟自己伺候,你们该干嘛干嘛,别杵在这里碍眼,我看着烦。”
说完,他关上门。
小辈们扭头四处瞅,见林北带着余好好、林聪离开,他们才走。
半道上,余好好被秋霞、魏明玉喊走了,林聪抓住爸爸的衣角,上一秒和妈妈挥手,下一秒上下眼睑干架,身体往前倒,林北抱起他往回走。
林聪在睡梦中打了几个冷颤,林北解开扣子,把他裹进衣服里,小家伙抓住他的毛衣,抿唇拧眉往他怀里钻。
回到家,林北脱掉他的外套和鞋,把他塞进棉被里,林聪睁开眼,在林北以为他困劲过去了,准备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小家伙安安静静合上眼皮,双手攥拳放在耳侧。
林北轻声合上门,转身看见林东兄弟俩晕晕乎乎站在院子里。
直到现在兄弟俩也没搞明白事情咋就发展到这一步,他们怕不是在做梦吧。
林东跺了两下脚,脚被震的发麻,他龇着牙跑屋里搬三个凳子出来,招呼林南、林北过来坐。
林南、林北坐下,林东脚勾凳子腿,伸长脖子问:“咱爷恼火之前,你们在屋里聊了啥?”
“聊咱曾爷爷过去跑过商,还出了省,我猜他们应该去过不少地界。”林北说。
林南啧道:“咱祖上真出过厉害人物。”说完,他乐了。
“我一想到我跟聪聪说你曾曾祖父过去跑过商,聪聪跟他家孩子说你曾曾曾祖父过去跑过商,我曾曾曾孙跟他们的孩子说你祖宗过去跑过商,真糟心。”林北踢兄弟俩,兄弟俩从傻乐中回神,用眼神询问林北干啥打扰他俩偷乐,林北郁闷说,“咱爷为啥提起曾爷爷的辉煌,因为从曾爷爷往后,咱们这一支一直走下坡路,没出现过一个让他夸的人物。你俩想想咱们的子孙一提咱们这一支的辉煌往事,就提咱曾爷爷,闹不闹心!”
“那不就是说从咱爷爷到咱们后代一直走下坡路,”林南失声道,“我的娘啊,咱们后代过得还不如咱们。”
林南咬牙切齿说:“如果真那样,我肯定被后代气的蹦出棺材。”
林南的话成功让林东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嘟囔道:“真闹心。”
“六叔当上村支书,眼瞅着还能往上升一升,我帮大家伙卖生姜,你们盖房子盖到市里了,有点上坡的意思吧,结果有人不诚信不守信,我和六叔处理这件事,咱爷不满意,恼了咱俩。”林北摊手,林东兄弟俩都从林北眼中看到了无奈,林北烦躁挠头,“下次我处理事情一定要仔细思量,不能再意气用事,否则把咱爷气出个好歹,咱爹兄弟几个每人给我一砖,就够我喝一壶。”
“咱太奶活着的时候,这个家有太奶顶着,咱太奶走了,咱大伯兄弟几个撑起了家,咱爷一辈子没有受过苦,咱爷被你气出个好歹,咱大伯兄弟几个不拿刀砍你,都是疼你。”林南拍打林北的肩膀叹气。
林东拍打林北另一侧肩膀:“种子没经过挑选种地里,庄稼长得不好对不对?种子有好有坏,人自然也存在好坏之分,你不经过挑选把大家全聚在一起,那这件事就干不起来。”
“你想想大哥说的对不对?”见林北迟疑一下点头,林东老骄傲了,猛然发现他在三兄弟中起了老大的作用。
“你好好琢磨一下我说的话。”林东扭头喊,“林南,给小北留时间让他仔细想想,咱们走。”
林东突然讲人话了,干人事了,把林南弄的特别别扭。林东二话不说把人揪走,拿足了兄长范儿教育林南他是二哥,苦口婆心让林南干一些当兄长该干的事。
林南:“……”
林东兄弟俩离开了一会儿,林北察觉到路过他家门口的人变多了,每一道目光都在他身上停留许久。
他枯坐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回屋。
傍晚,唐国胜推车走进院子,停好车,他头伸进屋里瞅了瞅,见林北坐在桌前,林聪怏怏不乐趴在林北腿上,他敲了两下门,父子俩扭头看他,唐国胜干笑两声走进去,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林北,见林北收了,他掏出手帕擦额上的汗。
这么冷的天,他居然出了一头的汗,手心也黏哒哒的。
手帕被唐国胜折起来装兜里,犹豫道:“我走了。”
“我肯定让孩子们在比赛前穿上新衣服。”林北说。
“唉。”唐国胜欣喜道。
唐国胜离开和余好好擦肩而过,余好好扭头看他一眼,走进院子,趴在门框上掏花生砸林聪。
花生咬了他一下,林聪捂住手背歪身,眼珠子追随花生到床沿下,他眼皮没力气睁开,歪身倒在爸爸膝上。
在余好好做下一个动作之前,林聪离开爸爸去捡花生。
余好好:“……”
善变的小孩。
余好好大摇大摆走进屋,神神秘秘说:“嫂子喊我到打谷场编草包,后来你大哥、二哥去了,跟大伙儿分析老爷子为啥气坏了身子。大伙儿有的说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有的说老爷子看不到家族有兴旺的苗头还好,偏偏老爷子看到了,结果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嘎嘎小的火苗被一场冰雨浇灭,老爷子不被气死才怪。”
哥俩跟唱双簧一样,感情十分丰富分析,还干嗷两声他们这一辈没有起来,没能起一个好头,他们的后代就起不来了,只能一代代翻老黄历说他们祖上出过跑商的。
打谷场的婶子们脸上的笑容突然没了,抓住兄弟俩问假如有人坏了规矩,不愿意遵循合同,结果闹了半天又要按照合同卖生姜,林北、林志昆也没有为难坏种们,收了坏种的生姜,谁知道坏种们联合外人背地里使阴招坑林北,林北往后还收村里的生姜嘛。
林东兄弟俩摇头,反问大家林北已经被人坑死了,再难站起来,还有能力收生姜吗?婶子们快被兄弟俩说哭了。兄弟俩还在叭叭说,甚至十分大方给大家出了一个主意,让大家遇见收生姜的人就把生姜卖了。他俩大声嘀咕收生姜的人跟咱们农民有啥关系,他们肯定想方设法出最低的价收到生姜,但是大家不把生姜卖给他们,又能卖给谁呢?
打谷场响起了呸呸声,一声叠一声骂兄弟俩乌鸦嘴。
后来唐国胜经过,停下来听了一耳朵,离开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大对劲。
余好好暂且不说婶子们摩拳擦掌铆住了劲给儿孙们起一个好头,她说起了唐国胜:“你跟唐校长说啥了?惹唐校长笑的那么开心!你可没看到当时在打谷场他的脸色有多么白!”
林北摇了摇手中的纸:“他给我他统计的数据,我跟他说不会耽误学生跳操,他就走了。”
“他不会听了你哥他们说的话,担心你不愿意资助学校了吧?”余好好转身离开。
林北给小孩剥了花生,出门说:“应该是。”
余好好离开灶房,让林北烧火,她去了一趟池塘,拎了一筐咸鸭蛋回来。
林北看了一眼咸鸭蛋,拿碗筷到堂屋,喊林聪洗手吃饭。
饭桌上,余好好跟林北聊她也打算明天回市里:“这次我落下了三节课,得找同学抄笔记,遇到不懂得,你说我问老师,老师会不会搭理我?”
“老师爱好学好问的学生。”林北说。
“我学会了,等你回来我教你。”余好好开心说。
“行,余老师。”林北这声余老师把余好好哄开心了。
第二天早晨,余好好给林聪穿衣服,林北到他大伯家一趟,林志善蹲在门边抽旱烟,看到林北问:“你来干啥?”
“我爷身体怎么样了?”林北问道。
“是小北吗?”林保义的声音穿过墙传出来。
“是,爷,我来看看你。”林北应道。
“不用你看,你有啥事你就去办,我的身体还能撑一撑。”林保义颤声说。
“好,等我回村再来看您。”林北去了一趟池塘,塞给他爹一卷钱,让他爹给他爷买营养品。
林志炳小时候为了不上学堂没少装生病,他爹玩的都是他玩剩下的,他爹瞒不过他,他不仅不能在兄弟们面前拆穿他爹,还要配合他爹演好这出戏,难为死他了。
他昨儿陪他爹演戏,身心俱疲,今天一大早小儿子找他,一脸愧疚塞钱给他,嘱咐他给他爹买补品,林志炳有一瞬间想告诉小儿子你爷装的,又怕他爹在孙子面前没了面子,恼羞成怒拿棒槌打他,林志炳只好苦着一张脸收了钱。
“爹,我今天回市里。”林北说。
“……好。”林志炳捏着钱叹气。
第127章 127
林北往回走, 在村尾遇到了他六婶王素华,王素华心事重重从林北身边走过去,林北转身喊:“六婶。”
王素华扭头, 惊讶道:“小北, 你啥时候在我后面的!”
“我和你面对面走过去的。”林北说。
“呦, 我还真没注意到。”王素华说完,又说, “我找你爹有事, 就不和你唠嗑了。”
“行。”林北目送王素华离开, 一阵风刮过,他抖了抖, 瞥了一眼东边抱紧自己走进村子。
林北视野里出现了一棵榆钱树, 榆钱树下堆了一垛草堆,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在树下下土象棋, 或是靠在草垛上拉呱,无论他们坐着还是靠着, 手上总拿着一根烟杆。
他们穿了一身斜襟薄棉袄, 下身是肥大的薄棉裤,腰用麻布条绑着,裤腿也用麻布条绑牢, 脚上穿着老式布鞋。麻雀落在枝头,睁着绿豆大的眼睛看树下的老人,歪头梳理两下羽毛,扇了扇翅膀飞走。暑去寒来, 这群老头的衣着打扮一成不变, 衣服的颜色永远是黑色和深蓝色,小家雀早已看腻了, 不看了,走了走了。
林北扬声喊:“变天了。”
老人们抬头看东边,刚刚太阳露出半个脸,现在那片天像是一滴朱砂落在水里,染红了那池水,寻不见朱砂的影子,亦寻不见太阳的影子。
是要变天了,他们老神在在继续下土象棋、闲唠嗑。
林北嘿了一声,脚步匆匆回到家。
余好好在做饭,林聪抱着乒乓球拍朝墙发球,乒乓球滚到林北脚下,林北捡起球递给他,钻进了厢房。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将钱和发||票塞进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一九八三年冬照相款”,他拿着信封离开。
林北来到林志昆家,林志昆正蹲在压井边翻鸭肠,旁边铺了一张化肥口袋,湿漉漉的鸭毛摊在上面,他右侧放了一个废弃的石磨,石磨上放了一只整鸭、鸭肝、鸭肫、鸭心。
“六叔,大清早你杀啥鸭子?”
身后突然响起林北的声音,这声音是年轻的,有朝气的。林志昆的声音是闲适的,不急不慢的:“我起床去看你爷,问你爷想吃啥,你爷说嘴巴苦,啥也不想吃,你奶说你爷昨晚做梦梦到了你太爷,醒了后再也没睡着,说你爷嘴巴不说,但想他爹了。”林志昆顿了一下说,“我生的晚,没见过咱爷,可也听说过咱爷疼孩子。小时候我在奶那里见过咱爷的照片,照片上咱爷拉着小毛驴,爹骑在小毛驴上,手里还拿了一个陀螺。”
“爹想他爹了,做儿子的想让他开心,我问娘怎么才能让爹开心,娘说不知道。前面提到咱爷,娘有一肚子话跟我说,她说她刚嫁到老林家那会儿,她经常嫌弃爹不是过日子的人,总是赌气回娘家,奶劝爹跟娘认个错,把娘接回来,爹怕被人笑话,他死活不愿意跟娘低头,后来奶说爹今儿不去认错,明儿娘就改嫁,爹火烧屁股似的跑去接娘回家,总是被老丈母娘留下来吃饭,咱爷在家里做老鸭粉丝汤,二老吃个干净,爹回来看到一堆鸭骨头,没烧干净的鸭毛,一整天没理爷奶。”娘说着说着,爹笑了,说娘真是爷奶的好儿媳,那几年托娘的福,爷奶吃了百十来只鸭子。林志昆看到他爹笑了,心里有了主意,回家跑进鸭圈抓一只老鸭让媳妇给他爹做老鸭粉丝汤,媳妇问他咋做,他咋知道,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老长一会儿,最后媳妇跑到池塘那边请教四哥咋做老鸭粉丝汤。
得咧,六叔杀鸭子是给爷做老鸭粉丝汤的。
林北将信封塞到林志昆衣兜里:“这是照相钱。照相师傅送照片,您把钱给他。”
“行。”林志昆抓一点碱搓鸭肠。
林北跟林志昆知会一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