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的漫长里,在谈论改制火.枪的议声中过去,顺路将洛平送到洛家,车夫又重新鞭马,转向大道,往镇国公府而去。
车厢寂静,车轮碾过石砖发出轻响,悠悠扬扬地,哪家飞出清越琴音,暗合墙外的玲琅箫声,拂落一地春花。
整日在军器局忙碌,又要应付这场生辰宴,浅薄的酒意被微风吹散,一丝疲累涌上来。
卫陵不觉手肘撑在车窗的边沿,抵住了额角,阖上了双眸。
他无意再次跌入了黑暗,看见了里面的自己。
*
前世。
他过的最后一个生辰,该也是男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之一,二十及冠。
那天是神瑞二十五年的五月十二,父亲即将出殡的前夜。
在漫无边际的素缟白幡里,在哀惋悲怆的薤露挽歌里,在昼夜不停的唱经敲钟里。
来来往往的人,皆腰扎孝麻,到处惨白,云烟火燎。
背对着当空那轮高照的太阳,好似有蝉鸣从繁树茂叶间传来,灵堂上哭声不绝。
他跪在那个金丝楠木的棺材前,望着上面蜿蜒盘绕的木纹,长久地,双腿失去了知觉。
直至听谁高声嚎道:“夫人!”
紧跟着是“阿娘!”
他偏转过脸,然后看见围簇上来的仆妇丫鬟,七手八脚地慌张忙乱,正中的是晕厥过去的母亲,妹妹满面泪水地扑在母亲身上。
他想要站起,眼前却一时眩晕,什么都看不清,撑着爬起来,趔趄两步走过去,挥退了他们。
抱起母亲,在刺目的光下,走回了正院,又叫来大夫,守在一边,拿湿透的巾子,慢慢地擦净她脸上的泪痕。
到药煎煮来,扶住母亲喂下,见她睁开眼,泪再淌下来,模糊了视线。
二哥赶来在床畔,涩哑着声音,说着那所谓无用,却又不得不说的宽慰之词。
他沉默不语,转目望向窗外翠绿的芭蕉叶,以及遥远的碧蓝天空。
最终,他走了出去。
在母亲与妹妹的哭声里,在二哥的安抚里。
经过大哥的院子时,他听到了卫朝的喊声:“三叔。”
二月时,大哥被围黄源府孤城战死,怀胎八月的大嫂闻听噩耗,难产而亡。
卫朝握紧拳头,愤恨冲涌在通红的眼中,咬牙切齿说:“祖父不在了,我要给爹娘报仇!”
他迟慢地抚摸着卫朝的头,道:“还有三叔在,用不着你。”
干裂的唇角扯动,破出鲜血,他舔了舔唇上的腥味,咽下去。
迎着那仿若自地府而来的盛大奏乐,重走入那一片灰白的世里,掠过携礼来吊唁的官员,目光从他们一张张脸上看过去。
他只认识一些,大半都认不出。
却仔细分辨他们的神情,猜测哪些人是真心实意,哪些人是幸灾乐祸。
但他们的年纪翻他许多,又久历朝廷风雨险恶,早已生出一幅幅见神拜神、见鬼拜鬼的面孔。
兴许这些人里,就有与皇帝、姜复、陆松、秦令筠等一般,构陷卫家之人。
但他看不出来。
一直到深夜,星子缀满高空,施法念经的僧道都先归去,他还坐在正堂的门前台阶。
“三表哥。”
一道柔和的声音唤他。
他抬起头,看见表妹停在一步之遥,弯腰放下了食盒,又蹲下身,在矮他一阶,仰头望他,轻声道:“你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我做了碗面,你吃些好不好?”
她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一碗面端出来,清汤,卧着金黄的煎蛋,还切有几片肉。
她捧到他的眼前。
“吃些吧,不然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她又往前挪了些,声愈加低了。
“我其他都不会做,但做面还算可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好半晌,他终于接了过来,又接过她递来的筷。
手在发颤,他缓慢地挑起一筷面,张口,往嘴里放,咬住往喉咙里吞,却怎么也夹不到尽头。
这是一碗长寿面。
今日是他的二十生辰。
一阵阵的哽痛反泛出来,他不断地吃着面,更快地往自己的身体里填塞,好将那股酸楚压下去。
直到连汤都喝完,一干二净。
她接回空碗,低头放回食盒,问:“三表哥,你吃饱了吗?若是还饿,我再去拿东西给你吃。”
他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她轻柔的话,忽地滚落下泪来,倾身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的肩颈。
他哽声问她:“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等她回答,他的泪又流下,沁透了她的衣裳。
“我什么都不懂,从前一直是父亲大哥在守着这个家,可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他紧抱着她,几乎将她侵压进血肉里。
“我后悔了,从前不该只知道ῳ*Ɩ 玩。”
他听到了她轻微的呼痛,但她却也抱住了他,似是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一下下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她温柔地,笃定地说着:“三表哥,公爷和大表哥可以,你也可以的。”
“别害怕,我相信你。”
“真的吗?”
“真的,我会一直相信你。”
……
他渐渐湮息了泪,她反手将一张帕子给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给他自容的余地。
她一直在维护他的骄傲。
他擦干脸上的痕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攥紧她留下的帕子,站了起来。
后来无数次的征伐战争,几经生死,他总是记得这一晚上,他喜欢的她,所说过的话。
无情的杀伐,骨肉横飞,残肢遍地。
从接手卫家军那刻起,他便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神经时时紧绷,警惕朝廷中发生的每一件事,又要镇守北疆抗敌狄羌。
皇帝的猜疑,太子被打压,六皇子党的步步紧逼。
想杀他的人与日俱增,他连睡觉都是怀揣平安符浅眠,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
常常失眠,死在他手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每回归营洗手,满盆的水被染红。
不知何时起,他的脾气越加暴躁易怒。
有时厌恨到甚至想杀人,尽管这兴许就是杀了太多人带来的后症。
他的头开始疼痛,只有吃了药,才能镇静下来。郑丑曾再三劝说,这般不会活得长久,但没有办法。
他本非适于战场之人,不过强撑着。
每当此时,伴随而来的,是愈加想念曦珠。
身处边疆的将士,或多或少有身体上,精神上的病。
而宣泄欲.望,得以让他们释解压力。
属下也曾向他献上美人,姿势婀娜,肤白胜雪地躺在他的床上,他暴怒喝斥:“滚出去!”
但他是有欲的。
深夜灯下,就在处理完那些军务,又给她写完一封不能送出的信后,抬起下颌,靠在椅背,掏出了她的那方帕子,干干净净,只是一层白色的绢纱。
他闭上眼,想着她的样子。
他从前所有的不堪,她都目睹;而他现在真正的卑劣,却不敢让她知道。
不停呢喃呓语着:“曦珠,曦珠。”
恍惚里,仿若看见她跪坐在他身上,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抚过他的脸颊。
秾丽明媚的容颜,丰腴合度的身体。
她对他笑了笑,俯首吻上他,从眉弓,顺着眼,延至鼻,直到唇,细细地轻啄着,湿润温暖。
她从来不说话,只是笑靥含情,犹如她还喜欢他时,那期盼得到他回应的眼神。
所以即便他知自己的虐行,会让她疼痛,但他还是无所顾忌。
他甚至再次闭上眼,不敢去看她的神情。
她不会说话,很好,就可以承受他所有的肆意。倘若她哭了,他也看不见。
在那个虚幻里,她包容了他所有的暴虐与痛苦。
直到宣泄完,他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她已经离开了。
但当他清洗帕子时,觉得恶心起来,自己竟将这般污秽弄在她的东西上。
他以为自己的那些虐行,她下次不会来了。但下次,他想她时,她还是会来。
她仍不说话,只是柔和地笑。
不管他做什么,她从不拒绝。
“曦珠,曦珠……”
他口中温声哄着,却身行粗暴征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