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置已久的司州刺史的要紧职务, 开春后尘埃落定。
原本是笃定落入平卢王手中的囊中之物,被急呈入京城的一封密信给搅合了个干净。
平卢王在荀氏车队入京的必经之道埋伏,预谋行刺。人证物证俱全,荀玄微蘸着自己遇刺溅满身的鲜血写下一封淋漓血书,快马入京, 直接呈到了御案上。
天子气得差点晕厥,把刚入京才热乎了没两天的亲弟叫进宫里, 痛骂个狗血淋头,身上官职一撸到底,只剩食禄的爵位,关去王府里思过。
皇家好面子,明面上坚持说是流寇袭击。
但被众多眼睛紧盯着、炙手可热的司州刺史的职位,最后落入了和荀玄微平日里交好的常国公世子:萧昉的手里。
这是二月头的事。
如今才二月末,刚刚走马上任的新任司州刺史就赶来无名山下求见。
“萧昉的性子难缠。他这次必然是奉圣意寻我。他上了山,我再无清静日子可过。”荀玄微吩咐下去,“再冷他两日。”
“是。”
“郎君,还有第二桩事。释长生大和尚要下山辩经,徐幼棠多嘴问了一句,和大和尚相约辩经的,居然是九郎君。徐幼棠气不过,拦着不放大和尚下山。大和尚说和九郎君约在管城附近,离这里三四十里路,再不放他下山,就要耽搁了明日辩经了。”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九郎心中有芥蒂,不愿来见我,荀家私事而已,莫要牵连了释长生大和尚得道成佛。”
衣袂飘摇,起身往木屋走去,“叫徐幼棠放人。备车马,送大和尚去管城。”
————————
天色晚了。新修缮过的屋里亮起了灯。
用的是最便宜的油灯,灯油里杂质甚多,灯光昏暗不说,稍微离近灯台一点,烟气就熏得人口鼻发黑。阮朝汐在灯下拿布遮挡着烟灰,在黯淡灯下拿出一叠新买的麻纸,笔尖蘸墨,在灯光下一笔一划记录下梦境。
乍看凌乱破碎的梦境,枝蔓延展,细节竟处处都可以吻合。
梦里的自己似乎成长得截然不同,以家臣的身份长大,义无反顾追随南渡,满怀着敬慕仰望,口口声声地唤他郎君。
后来……又怎么会沦落到逃亡追捕,被囚于暗室折磨?
笔尖缓缓落下“追捕”,一个“囚”字,又皱眉写下“茶”。心里倏然一颤,她想起了星夜大湖,放荡画舫,自己坐在陌生贵胄男子的腿上……
哪个是前因,哪个是后果?
笔尖细微抖动,一滴墨滴落纸上,洇出了墨团。笔墨和麻纸都是市集里换来的,质量低劣,要价还贵,她急忙起身拿布按在纸上,吸去多余的墨迹。
她盯着记录简略的麻纸,心里升起怪异的感觉。仿佛在昏昧梦境中,有另一个自己,历经另一世轮回。
不大像是冥冥之中的预知,倒像是和她自己十六年的真实人生处处反着来。
一个颠簸坎坷,大江南北去遍;一个十岁进入坞壁,连七十里外的历阳城都未去过。
她收起笔墨,仔细比对着。
似乎一副完整的舆图,被撕成了碎片,一片片的纹路试图拼接起来,总差了些东西。
角落的小竹笼里响起了吱吱声。
阮朝汐在灯下思索着,素白的指尖按住写满字迹的麻纸。半勺浓稠的米浆,掺一点点喷香的粟米粒,滴落在纸上,米浆很快渗入麻纸中。
吱吱声更加响亮了。她起身把小竹笼提到灯下,从小竹笼里拎出一只田鼠,扔去纸上。
耗子兴奋地抖动胡须,果然直奔米浆洒落的那处。耳边响起了细碎的咬啮声。
田鼠咬啮完了那处格外香甜的纸张,正四处嗅闻,打算啃咬别处时,她提着尾巴把田鼠提起,扔回了笼子里。
麻纸上出现了一整行参差不齐的咬啮痕迹。
阮朝汐握起麻纸,在灯下打量着鼠类咬痕,一整排字迹被完整咬去,脑海里闪过阿娘李氏的卖身契。
既要她看清楚身契内容,又不想她看见买家来历。推给库仓管理不当,被硕鼠咬啮了一整行去,确实像是有心人刻意安排的有心事。
办法或许不止一个,但至少证实了,人力可以做到。
窗外响起对话声。今日从管城带回的消息重大,这顿晚食谁也没吃好。管城里撞到了荀九郎,是一个不能忽视的警告。
姜芝和陆适之低声商量了一阵,过来找她。
“阿般,管城这里不安全,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要尽快换地方。”
几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豫北小院只是过冬住所,他们原本就打算要去司州。如今开春转暖,管城这里又不再安全,索性收拾行李,骡车载着全部家当,这几日就走。
陆适之去灶台边清点起米粮,边清点边问,“鹤山大和尚那里,去不去?”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 “去。有要紧的事问他。”
“问完大和尚之后,我们往哪儿去?还是往司州?”
阮朝汐收拾起竹笼衣箱, “九郎说可以带我们出司州。我们去司州,把阿娘的衣冠冢安置好。”
“之后我们在司州安家么?”
“去司州各处乡郡看看。如果碰着治理清明的父母官,找处靠山的山脚安家也好。”
司州有众多的无名山,众多的无名寺。等她问明方位,以后得了空,可以一处处地去寻。
那么多年来,所有人告诉她,司州阮芷是她的父亲。等她信以为真时,荀玄微却又把一份生平递到她面前,暗示她,阮芷不是她的父亲。
她在云间坞时,眼睛看到的,都是允许她看到的东西;耳朵听到的,都是刻意筛选过的声音。
她能做的,只有去寻霍清川,听他保证“记录句句是真”;当面问询荀玄微,听他说,“嘘——何必记在心里。你的父族依旧是陈留阮氏。”
但她现在已经出来了。
既然阮芷还活在世上,可能就在司州东南某处无名寺里修行,她想去寻人,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阿娘。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阿父。
哪怕九成九的可能不是,能够寻到人,当面问一句,她心里无憾。
——————
今日管城外的鹤山脚下热闹。紫绫步障拉开,沿着山道绵延数里,部曲守卫山道,路过的黎庶百姓不敢靠近,自觉地远远避开了。
“不惊动九郎的部曲。”骡车绕开平坦山道,“我们走野路翻山过去。去对面的山亭。”
寻到山脚溪边的鹤亭时,辩经已经告一段落。
鹤亭其实应该叫做“观鹤亭”,据说时常飞来山间白鹤,啜饮清涧溪水。今日白鹤没见着,山风吹来了对话声。
阮朝汐躲在野林边,远远地听释长生大和尚道,“九郎拦着和尚不走,要和尚等人,到底等何人?”
荀景游不肯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高僧再等等。”
阮朝汐暗自点头,荀九郎和她说的是实话。
斗笠戴在头上,遮掩了大半的姝丽相貌,她从野林小径里露出身形,缓步走入凉亭。
“冒昧拜访,有件佛门中事,询问释长生大和尚。”
荀景游终于等来了人,脸上显出喜色,矜持起身,“大和尚,我可没诳你,人来了。我去附近走走。”
走到阮朝汐面前,正要开口打招呼,看清面前的人,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片刻。
“你……你今日可是没有乔装打扮。”
阮朝汐道, “没有。怎么了?”
她今日没有刻意乔装。斗笠下露出原本的面容。
虽然被斗笠阴影遮挡住大半,但和荀九郎说话时,微微扬起头,清澈眸光睨过来,他便可以看到眼前人的动人全貌了。
瓷白的肌肤映在阳光下,淡粉色的唇微微弯了弯,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明眸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雁过无痕,不经意地转向了别处。
荀景游的心怦然一跳,瞬间又找回了初见时的感觉。
他恍然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狂热地爱慕面前的小娘子。
他苦苦爱慕的,原来不是十二娘的端雅娴静,竟是她对他始终未变的这份不冷不热。
阮朝汐见他神色异样,欲走还留,走向亭子的脚步顿了顿,撩起一角斗笠,清澈眸光又转回来,“可是哪里不对? ”
荀景游说不出口。他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个正经人。才过了三日,被锁喉的阴影刚刚淡去,他就又对她……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正经。原来他根本不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怀揣着满腹羞恼和对自己的怀疑,荀九郎艰难地挪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开了。
山亭里轻烟缭缭,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竹席,奉上香茶。
“我听闻,司州东南有一处无名山中的无名寺。十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叫‘阮芷’的弟子夜入无名寺,遁入空门。大和尚是佛门中人,可曾听过此人?”
释长生大和尚喝茶的动作停顿了。
“遁入空门的佛家弟子,从此与俗世再无牵扯了。听施主声音,应是个年记不大的小娘子,为何要寻此人?”
“有一段旧缘。”对着方外之人,阮朝汐并不隐瞒俗事,“我阿娘是司州奴婢出身,身契上的买主记载缺失,我想求证,阿娘当年是否卖入了司州阮氏族中,我家阿父是否和阮氏有关联。”
“我寻阮芷,只想当面问一句,他可认识我阿娘。求大和尚指点迷津,司州东南的无名山中,到底有几处无名寺,我得空时挨个去寻。”
释长生大和尚缓缓念道,“司州东南,无名山的无名寺……阮芷……小施主,你阿娘是?”
“司州李氏。”阮朝汐念出阿娘的闺名,“李月香。”
释长生缓缓转动手里的佛珠。
“李月香。”出家人的醇厚嗓音念起俗世女子闺名,“原来是她。”
阮朝汐敏锐地抬头。“大和尚认识我阿娘?”
释长生仔细打量起面前斗笠遮盖的面容,虽然看不清五官,露出的下颌精致秀气,嗓音清亮动人,并未刻意掩饰,一听便是十来岁的少女。
他心里恍然,恍然之余心生怅惘。
“李月香是你阿娘……原来是你。多年未见,你长大了。”
阮朝汐越听越反常。听他熟谙的口气,仿佛不止认识阿娘,竟然还认识自己。
“大和尚真的认识我阿娘?”原本跪坐的姿势细微改变,变成屈膝半蹲的防御姿势。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么会这么巧。其中莫非有诈。
她握住防身匕首,警惕地追问,“如何认识的。说说看。”
对着面前警惕防备的少女,释长生哑然失笑。
“不怪小施主不信。年代久远,若不是小施主问到面前,十几年前的红尘俗世,和尚自己都要忘怀了。”
“李月香,司州檀郡人,自小卖入京城的郗氏为婢。贫僧初见到她时,她已经跟随在郗氏女郎身侧,为郗家三娘的随身女婢。”
阮朝汐的神色和缓下来。诸多细节对上了。阿娘的故乡确实在檀郡。
“郗氏?”斗笠下细微地蹙了眉,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