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客气告辞,阮朝汐躺回了卧床。
春日渐暖,夜里都半开着窗。今夜月色朦胧,笼罩京畿四野。
今天闹腾地够了。白日里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大车,傍晚在城外狠折腾一场,夜里起来迎赏赐,又碰着个难缠的外兄登堂入室。
好容易沾了床,她累得只想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偏偏今夜有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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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置身在一处极为雄阔的大殿,儿臂粗的铜鹤烛台映照四处,殿内亮如白昼。
布置奢靡的大殿内,百官勋贵济济一堂,众人开怀畅饮,丝竹歌舞不绝,宴饮喧闹不休。
如果说和寻常宴饮有不同的话,她坐在高处主位。
居高临下,俯瞰大殿,各处角落里的小动作一览无遗。
怀里抱着什么小东西,一直在挣动?她低头往怀里看,原来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孩儿,生得粉嫩白净,乌亮的眼睛仿佛滚圆的黑葡萄。
对着满殿的灯火喧嚣,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恐,小手攥着她的手臂,带着哭腔喊,“嬢嬢,我要回去,嬢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哄,“昙奴乖,今夜是除夕夜,身为皇帝,宫宴你需在场的。”
两三岁的小孩儿哪里听得懂,坐在陌生的大殿里,大群陌生人和他坐在一处,时不时有大臣起身,冲他的方向高亢赞颂几句,小皇帝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困倦得一直在揉眼睛,但宴席还没有到中途,他不能回去。
“哇~”精疲力尽的小皇帝大哭起来。
她招了招手,两个奶娘快步过来,恭谨地把小皇帝抱走。
除夕宴灯火辉煌的大殿里,坐在丹墀最高处的,只剩她自己了。
新年追随除夕而来,辞旧迎新的时刻,群臣起身恭贺,山呼万岁。赞颂着皇帝,跪拜着她。
她的眼角余光,始终往角落那处去。
他在大殿右侧角落里,蟠龙红柱遮挡了大半个身影,宴席间没怎么动筷,似乎一直在忍着咳嗽。
她在朝堂上打压他,不是一两日了。
渡江投奔而来的北臣,竟然在短短五六年间坐上了尚书令高位,踩在南朝众多本地士族的头上。
他一力主持北伐,耗费巨资人力,夺下了豫州青州,大片江北土地划归南朝,对南朝京师醉生梦死的士族门第有何益处?
当面恭维“江左皎月”的众多寒暄微笑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怀里抱着的小皇帝,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她是垂帘执政的太后,暗示几句,身边便聚集了大批南朝出身的朝臣。
一轮接一轮的弹劾,几年前的旧事一桩桩地翻出,先帝滥用五石散的罪名归于他头上,争先恐后地要把这轮江左皎月踩入泥中,她顺势罢黜了他的辅政之位。
夺来的权势并未分给她身边簇拥的朝臣,她用尽了手段,分化几个,拉拢几个,处置几个,权柄始终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听闻他最近病了。
东宫那几年彻底磨平了她曾经柔软的心肠。她眼见他病态消瘦,席间低低咳嗽不止,心里却升起快意。
她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了。
新年连片的爆竹声响里,宫宴结束,群臣陆续起身。
她走下丹墀,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含笑回应众位肱股重臣的新年道贺。在大片恭维声和赞叹倾慕的目光中,却独独跳过了他。
他也早习以为常,只站在人群外围,深深地看她一眼,如众人那般道了句,“娘娘新岁万福安康。”便告辞离去。
南朝宫阙精美壮丽,楼阁彼此相连,她站在飞檐斗拱的楼阁高处,斜倚着朱红栏杆,俯瞰远处沿着宫道陆续出宫的小小黑影。
除夕赴宴的朝廷大员上百名,她于上百个移动的黑影里一眼便寻到了想找的人。
新年即将到来,周围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和喜气洋洋的贺岁声里,她注视着他的背影在黑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有如他和她渐行渐远的今生今世。
她居高临下望着。深宫寂寥,周围都是利益算计,唯一曾得她真心相待的人,把她推入火坑。如今势同水火,被她针对打压了整年。
报复算成功了么?打压他整年,他始终未还击。她突然有点厌倦了。
在仪仗簇拥下,坐着步辇往寝殿行去时,她心里默想着。
等开春了,霍清川的官职往上提一提,朝廷里的风向改一改。免得一帮见风使舵的小人手段越来越脏,把他彻底扯入泥淖。
又想,当年在东宫侧殿里,他已闭上了眼,为何不顺从自己的心愿,直接过去亲吻他。
若当时吻上去了,如今又会如何。
思绪越来越远离。她坐在尊贵的太后步辇里,手肘搭着金龙扶手,心里想着,若寻个宫宴机会把人留下,再穿一次上次的纱衣去见他,他又会如何。
整个冬日身子都不大好,只怕见她脱下氅衣就会咳个不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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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在黎明前夕的浓黑夜里醒来。
心头涌动着大片的悲伤。泪水止不住,一滴滴地从紧闭的眼睫间渗出。
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动全身。
梦里那个前世的自己,在新年深夜独自立于宫阙高台,注视着远处的人影消失在宫门外,心里想的,其实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荒唐念头。
心底却又为何……会弥漫起如此浓重的悲伤。
阮朝汐躺在卧床里,透过半开的窗,望向窗外。
她毕竟已从梦中醒来,窗外最浓黑的夜色逐渐淡去,东方升起浅白,另一个晨曦就要到来了。
鼻下传来了酪浆香气。
她的院子晚上不留人。但清晨会有管事娘子遣来的小女婢入院,洒扫庭院,偶尔给她煮一碗酪浆。
但小女婢烹煮酪浆的技艺平平,她喝了一次就说不必再煮。小女婢乐得少事,果然也不再替她煮。
今日不知为何,院子外传来的酪浆香气,闻着却格外地甜香扑鼻。
阮朝汐洗漱穿戴好,推开了房门。迎面的庭院景象叫她微微一怔。
坐在蔷薇花架下准备酪浆的,并非是小女婢。
小女婢在庭院里洒扫,荀玄微不知何时入了院,此刻正倚坐在蔷薇花架边,石炉下点燃松枝小火。
奶白色的酪浆在小锅里咕噜噜沸腾着,他的右手依旧被纱布层层叠叠包裹,左手握着长木勺,往小锅里添加半勺羊奶,再搅一搅。
诱人的甜香顺风传入院落各处。
阮朝汐披衣站在门边。她从浓郁悲伤的梦境里醒来不久,湿润的眼睫还未干,眼前的场面让她有点恍惚。
她记得他不喜羊奶腥膻,向来和羊酪不沾边的?
带着几分刚起身的恍惚,阮朝汐走去花架旁的食案处,跪坐下来。木勺正好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酪浆,瓷盅往她这边推了推。
“只余一只手方便,想多做些旁的事也做不了,想来想去,尚可以煮酪。试试看,滋味如何?”
阮朝汐吹散热气,抿了一口,滋味比寻常喝的酪浆淡了不少,口感居然很不错。
但伤了手告假的郎君清晨来她的院子煮酪,实在过于离奇,她捧着瓷盅小口啜饮,打量他此刻的气色尚可,昨夜应该睡得不错。
“三兄心意到了即可,不必自己动手。”
“阿般不必客气。动手做事,讲究的是心甘情愿。”
荀玄微抽出几根松木枝,锅子里煮沸的气泡立刻小了,他握着木勺搅了搅,从容说道,
“你年岁渐长,牡丹香而蝶自来。萧昉似乎盯上了你,他出手阔绰且性情难缠,沾身就难甩脱,莫要被他表面的爽朗热情骗了去。”
阮朝汐:“我未搭理他。谢三兄提醒。”
听到那句“三兄”,荀玄微莞尔,视线轻飘飘地看她右手。阮朝汐的手藏去衣袖里,换左手端着瓷盅。
当着满庭院洒扫的仆妇女婢,他说话还是兄妹相称,滴水不漏。
“阿兄为你多做些事,你看在眼里,只管用着。以后不管在京城遭逢了哪家儿郎,莫听他花言巧语,只看他为你做什么。但凡做的不如阿兄的,全数不要放在眼里。”
他给自己面前也盛了半盅淡酪。
“阿般见谅,试过七八种酪浆,实在不喜浓酪,淡酪尚可入口。”
不能动弹的右手支撑食案,左手持汤匙动搅动几下,饮了一口。阮朝汐的瓷盅停在唇边,凝视他的动作。
察觉她的眼神,荀玄微失笑,“看什么,未见过我饮酪?”
阮朝汐比划了一下嘴角,递过丝帕。
丝帕拭过唇角时,她的视线抬起,盯了眼对面沾染了湿意光泽的形状优美的薄唇,很快移开了。
第93章
既然伤了手, 去宫里告了假,非急件的公务一律推开。院子里搬来一个长案,几只靠坐用的隐囊, 需要的物件从悬山巷官邸里一车车地拉过来。
头一车拉过来的居然是两笼兔儿。
两只成年的黑白大兔儿从笼子里拎出,修长的手指挨个摸摸粉色长耳朵, 又仔细检查背部那一小撮紫黑色硬毛,挑选了毛质适合的一只。
兔儿被塞进阮朝汐的怀里, 她抚摸着长耳朵, 把兔儿在膝上摊开成长条, 荀玄微左手握剪刀, 仔细地剪背部那一小撮坚硬的黑毛。
阮朝汐把兔儿收回笼子里,回身看时, 剪下的兔毛被放置在专用的四方白瓷盘正中。
人坐在长案边, 手里握一根黄铜长针, 借着阳光, 把兔毛细细拨开, 一根根地拣择挑选, 又时不时地用指腹碰触兔毛软硬。
荀玄微闲暇时爱好制笔,“云间紫毫”的名头响亮,非荀氏亲友不得亲见, 她在云间坞时耳闻许多次,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当面制笔。
实在是个精细活计。
挑选兔毛就花费了整个时辰。准备笔管又花费了半个时辰。
紫竹管,青竹管,玉管,象牙管, 大号粗管,小号细管, 各色材质在长案上铺开,他似乎从挑选中极大的乐趣,慢悠悠拣起一只笔管,和新剪的兔毛两厢比对,看色泽是否搭配合宜。
单手做事不方便,阮朝汐坐在案边,时不时帮一把手。选好的兔毛浸入水盆里,拿特制的角梳仔细地梳篦整齐,去掉弯曲的,卷毛的,断裂的,剩下的大片兔毛在风里晾干,再细细筛选。
春日煦暖的风吹拂过庭院,蔷薇花的浅淡香气传入鼻尖,荀玄微握着一把清水里梳篦整齐的紫黑兔毛,放在白瓷盘里慢慢晾干。
风吹动了瓷盘里晒干的兔毛,按照粗细软硬不同、各自分类摆放。阮朝汐接过铜针,把兔毛一根根拨开。
她天生观察敏锐,挑拣兔毛这样的细致活计,很快便能上手。两人在梧桐细枝透下的阳光里边挑拣边商量着。
“这根毛质格外粗硬有弹力。挑拣类似的,可制大号紫毫,落笔锋锐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