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都是耳目,阮朝汐不能多谈,只简短地说,“夜里宫里遇了些事。”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自己的手上。
染血的衣裳早换过了,手也仔细洗过了。只余有皂角的清香,淡淡的血气再也闻不到,但视野里却残存着血线飞溅的场面。
当时不觉得如何,平静下来回想,难以忘怀。
手被轻轻地握了握。
带有薄茧的有力的手把柔软的指尖攥在掌中。当着众多眼睛,就如感情深厚的兄妹那般,握了一握,很快松开。
“事情过去了。无需多想。”
荀玄微的视线也落在她的手上。他隐约有些猜测,但众多耳目之处不好问出口,只意味深长地道,
“宣城王殿下和荀氏交谊深厚,你在宫里有大小事,找他都无妨。刚才说的那句‘得罪他’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想了想,还是拉了下衣襟。荀玄微顺着她的动作往前倾了身,侧耳细听。
“他和的一手好稀泥。”阮朝汐掂起脚尖,在他耳边不悦地道。
“嘴里不声不响,调兵围住西侧殿,想要粉饰太平,阻止白鹤娘子出现在圣驾前。我把他客客气气请进屋,对他拔了刀。对他说,事情总会闹大。要么任由白鹤娘子去圣驾面前闹,反正事和他无关;要么我现在便闹,闹到圣驾来。叫他选一个。”
荀玄微安静地听她说。
才入宫一个晚上,竟遭遇这么多事。
他的神色也不悦起来,斜睨过殿门边的人影,“宣城王这个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颇多失职之处。”
阮朝汐倚在荀玄微身侧,看向殿门处。元治远远地始终拿眼角瞄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两边视线对上一瞬,元治见她脸色并无愠怒,终于鼓起勇气走近过来。
元治如今看阮朝汐的眼神截然不同了,七分震撼里带着三分小心翼翼。
“今晚如此安排,九娘可满意?当着荀令君的面,有话好好说!千万莫要再一言不合就拔刀了。”
荀玄微在旁边轻描淡写道了句,“怎能如此胡闹。九娘,还不过去致歉。”
阮朝汐过去福身行礼,柔声道了句,“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元治迭声道,“无妨无妨。有话好好说即可。”他心有余悸,“这里毕竟是宫禁要地,九娘,你的匕首……小王职责所在,还是要收走。”
阮朝汐从腰身后拔出匕首,元治眼皮子一跳,荀玄微当着他的面将匕首接过来收入袖中。
“九娘年纪小,不懂宫里规矩,误带利器防身,还望殿下莫怪。”
元治大松了口气,“荀令君收走保管,那是再好不过了。”
一句话未说完,荀玄微解下腰间佩剑,当着元治的面,递给阮朝汐手中。
轻描淡写说的还是那句:“九娘年纪小。”
“一个小娘子,无亲无友地在宫里度日,还是需要些防身之物。这把天子赐下的佩剑,暂且交给九娘保管,还望殿下谅解。”
“这,天子赐给朝臣的佩剑,交由家中小娘子保管,不妥当罢?”
“平日里若无事,天子赐剑自然好好地收在在宣慈殿中。若有事,手执天子赐剑斩恶除邪,有何不妥当?”
元治瞠目无言。
收走一柄随身匕首,又多一柄天子赐剑。以小娘子防身的名义被天子赐剑给捅了,还真是无处说理去。
阮朝汐抬手抚摸着长剑。剑身泓光流转,剑锋反光映出小巧琼鼻和晶亮的眸子。
后腰藏着的匕首被收走了,腰间的丝绦带重新系紧,腰肢盈盈一握,比入宫时元治远远偷看的侧影还要纤细袅娜。
美人月下低眉的姿态柔婉动人,纤长手指却拂过锐利剑锋。元治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花园里见了一朵娇花,还未摸上去就被扎穿了满手的刺,让赏花人觉得危险却又忍不住心神颤栗。
他收回复杂目光,“荀令君,时辰不早了,小王送你出万岁门。”
阮朝汐握着长剑,把人送到殿门外。
荀玄微仔细地叮嘱她。
“这几日起居多留意。宫里明着害人的招式你已见识了,暗算人的招式多在膳食里。你们西偏殿几人轮流用膳食,情况不对用催吐药。务必留人守夜。”
“明日早上辰时,我在万岁门外接你。”
第103章
第二日起身便是个阴沉天气。
阮朝汐坐在尚书省僻静的小院落里。
这处院落是给尚书省诸位令长单独议事用的小院, 被荀玄微征用。他此刻便坐在青瓦房的明堂里,房门敞开着,听院落里的录供。
院落枝叶浓密的树荫下, 放着一张小案,两处竹席。阮朝汐坐这边, 萧昉坐对面。小案上放了一张要命的供状,萧昉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原本例行的问询, 因为白鹤娘子被屈打招供的那份供状, 横生变故。
“白鹤娘子昨日清晨出了城。小皇孙出事时, 她也在城东, 人在太原王氏某处田产的无名山头。王氏看管田产的管头录供道,他见到了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要走了无名山头一块地, 说是给郗氏故人建衣冠冢, 具体王氏没有多问。供状里说, 宫里派人查验过了, 山头确实立起一座李氏墓碑。”
“时间, 地点, 都对上了。小皇孙出事的地点,就在立碑的那处无名山下不远处的官道。白鹤娘子在供状里也承认,小皇孙出事时, 她的车马就在附近。中宫催逼她是主谋,不算是空穴来风。”
萧昉敲着小案问阮朝汐,“但九娘,你怎么和白鹤娘子扯上的关系?王氏管头说,白鹤娘子在山头立碑时, 身边站了个十几岁的女郎,听他描述形貌, 像是你啊!”
人证物证俱全,碑文是她字迹,无甚好隐瞒的,阮朝汐道,“是我。山头立的碑,是我阿娘李氏的衣冠冢。我阿娘曾是郗氏奴婢出身。白鹤娘子出面向王氏讨了一块地,安葬我阿娘。下山时正好撞上小皇孙之事。”
萧昉眉头皱出了川字,扬声对屋里道,“白鹤娘子那处有中宫追究不放,说不准要下狱,时限没个准数。九娘这里想尽快脱身,定要早早地撇清干系。”
他抬笔蘸墨,往供状上自顾自地写道,“颍川荀氏四房,荀九娘之生母,郗氏奴婢出身——”
他的笔突然一顿,狐疑地抬头。“等等,九娘,你生母既为荀氏聘下的妾室,怎会是奴婢贱籍出身?不合常理。”
阮朝汐抿着唇不说话。
从小到大的身世谎言,一处叠加一处,层层掩盖,终有一日掩盖不住。
荀玄微从屋里走来树荫下,俯身看了眼小案上中断的供状,长指在‘生母’两字处划过。
“并非生母,乃是乳母,自小和九娘亲近,被她昵称阿娘。”
阮朝汐偏过头去,案下交握的手指缓缓攥紧了。
萧昉换了张空白供状,改誊写为“乳母”,满意道,“九娘和白鹤娘子实乃萍水相逢,只因乳母是郗氏旧日奴婢,才有了山头共同立碑之事。白鹤娘子对小皇孙有任何打算,九娘初来京城,并不知情。如此的说法,就可以把九娘从白鹤娘子那潭浑水里摘出来了。”
阮朝汐倏然转过头,“白鹤娘子对小皇孙能有什么打算?她已经是佛门中的居士了。谁又把她拖回一潭浑水里去?”
萧昉仰头咕噜噜地灌茶水,“你知我知,宫里人人尽知。知道有何用?小阿般,别冲着外兄发脾气。白鹤娘子那处我是无能为力,只能尽早把你从浑水里捞出来。”
阮朝汐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落,起身走到角落里去,独自对着院墙。
萧昉稀奇地看她的背影,“九娘,你这脾性是有些孤峭!一脚踩进泥潭里,自己能脱身已经是万幸之事,怎么还有闲心管他人事?从简,你瞧瞧小阿般,她自己居然生起闷气来了——”
阮朝汐背身对着院墙,冷冷道,“别叫我小名!”
耳边传来咕噜噜的滚水声,荀玄微坐在葡萄藤架下的小石炉旁,注视着锅里羊奶煮沸,抬手握住长口银壶,长壶嘴对着小锅,整壶新鲜羊奶倒了下去。
热腾腾的奶香弥漫了小院。
荀玄微以长勺搅动着酪浆。 “阿般,过来尝尝酪浆可煮淡了?”
阮朝汐从围墙边走开,跪坐在葡萄藤下。木长勺里的酪浆香气扑面,热腾腾的白雾笼罩了面庞,掩饰住眼角泛起的雾气。她抬手飞快地抹去了。
“萧使君,白鹤娘子那边当真没有办法?”她很快恢复了镇定。
“没办法。”萧昉直截了当道,“我们这边三司议定,讲的是证据律法。一旦牵涉到后宫宫闱,天子家务事,谁管你有理无理,讲究的只有一个圣意。白鹤娘子和皇后娘娘,看圣意偏向哪一边了。”
荀玄微也温声劝说,“你先脱身。白鹤娘子那边再想法子。”
阮朝汐捧着瓷盏,垂眼望着热腾腾的乳色淡酪,“你骗我。等我脱了身,你不会救她的。”
搅动酪浆的长勺动作停了停,若无其事继续从炉火里抽出一根松枝。
“白鹤娘子昨夜和你说什么了,张口就是我骗你。”
“她昨夜和我说了一样的话。叫我先脱身,出宫了再想法子救她。”
“但她对我说谎的时候,没有三兄这么驾轻就熟,显露出难舍伤怀,被我看破了。”
荀玄微不置可否,长勺往瓷盅里倒了半盅淡酪,奶香扑鼻,轻轻推到阮朝汐面前。
“会想法子。先喝酪。”
萧昉停了笔,视线炯炯,饶有兴致盯着这边争执。荀玄微不疾不徐倒了一盅酪浆给萧昉,趁他起身接的时候,直接把他赶到院门外去。
紧闭的院门外,响起不甘的拍门声。
“供状还未录完,怎么倒先把我赶出来了!你们兄妹吵两句嘴也不能让我看?”
“不能让外人看。”
阮朝汐注视着荀玄微插起门栓,步履平缓地走过来,这回未坐在对面,改坐在她身侧。
“好了。可以细说了。”咕噜噜升腾的浓郁奶香里,他握了握阮朝汐的右手,“昨夜怎么回事,这只手究竟怎么了?”
阮朝汐觉得累。
傅阿池身边离不得人,她和白蝉、陆适之三个轮流看护,昏迷中连汤药都灌不下,需得汤匙压住舌尖、一口口地往喉咙里喂。
曹老太妃怕事,昨夜未现身,清晨一大早起来入了佛堂,只顾闭门喃喃念经。
她辰时出万岁门,白鹤娘子早半个时辰被带走,只说是御前问话,谁也说不准几时能回来,会不会放回来。
临走时母亲回眸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诀别的意味。
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如深海中缓缓移动的旋涡,既不知自己为何会一脚踩进旋涡里,又不知缓缓转动的旋涡何时会把人卷入深渊。她只是被旋涡裹挟着卷进浅滩,就感觉十分的难熬。
她整夜未睡,人前强撑着精神,但此处无人紧闭的小院里,她的疲惫展现在亲近的人面前。
白皙柔软的手展露在日光里。指尖起先掩饰地虚虚握着,荀玄微伸手过来,一处处地伸展摊开,逐渐展露出揉搓得通红的虎口。
带有割伤疤痕的食指点了点虎口。
“这处怎么了。”
“昨晚出事,手上沾了血。早上起来多洗了几遍,搓破了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