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好说。”武泽咂舌, “白鹤娘子那处搜到了几封书信,要命得很。可是捅到马蜂窝了。”
荀玄微沿路旁敲侧击,但武泽嘴紧得很,只肯说一句,“荀令君放心, 九娘只是走个过场。御前问到九娘时,当日是如何救下的小皇孙, 九娘只管照实说。”
——
这回送到式乾门外,荀玄微在门下止步。
阮朝汐跟随在大长秋卿身后,穿过空旷广庭,从侧面走过数十极汉白玉石台阶。沿路清扫得纤尘不染,昨晚在此处斩杀的几十条人命被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禁卫威严静立,甲胄刀剑戒备森严,肃穆的天子正殿就在前方了。
阮朝汐跟随着武泽,原以为要进式乾殿面圣,没想到沿着长檐木廊,绕过式乾殿,又绕过后面的含章正殿,穿过中庭,一路往后殿方向去。
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模糊的女子尖叫声。
阮朝汐心里一惊,脚步停在草木葱茏的中庭处,不肯再往前走。
“大长秋卿不是和三兄说,领我进殿面圣?式乾殿和含章殿都走过了。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武泽叹气说,“有些事牵扯到了后宫秘闻,荀令君毕竟是朝臣,不好和他当面说。委屈九娘了,跟随老奴来后殿。圣驾今日在后殿问话。”
有女子在附近宫室受刑,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头皮发麻。
前方长廊边有个身影伏倒在地,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头发梳起高髻,穿着秋香色衣裳,背影像是她母亲。
阮朝汐心里一沉,快步走近长廊查看。躺在地上的却是个陌生形貌的女子,满脸血污,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武泽从身后跟过来,急忙吩咐左右,“怎么把人拖这儿来了。廊下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沾了血气不好,往夹道后面拖。“
过来两个禁卫,拖死狗似的把那女子拖走。
武泽领着阮朝汐往后殿门处走,“宫里的女官不识时务,嘴巴闭得紧,难免要吃些苦头。莫惊吓到九娘就好。“
阮朝汐默不作声往朱红殿门方向走出几步,“白鹤娘子那边也动刑了?“
“嗐,免不了的。不过毕竟是宫里的娘娘,动刑么,也不会伤筋动骨。”
听他说得含糊,阮朝汐心里绷紧了。“到底是动刑了还是没有动刑!”
“用了女犯最轻的拶子。”
长廊经过东西两边侧殿,此起彼伏都是凄厉的哭喊声,阮朝汐心里逐渐下沉,加快脚步前行。武泽却在身后拉了一把。
“九娘慢些走。这处说话不容易被听见,赶在进殿前,老奴和九娘通个气。三娘子那处查抄出要命的书信了。老奴和荀令君交好,总不能眼见九娘在宫里出事。等下面圣时,你赶紧撇清,千万莫要牵扯进去。”
又是“要命的书信”。
阮朝汐思索着,“多谢大长秋卿好意。敢问是何等的要命法?白鹤娘子亲笔承认自己谋害小皇孙?字迹也是可摹写的。”
武泽却连连摇头,“闹大了。如今已经不是小皇孙的事了。”
两人在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响里缓步前行,武泽悄声道,“你知不知白鹤娘子在入宫之前,是有过一任夫主的?”
“知道。”阮朝汐平淡道,“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白鹤娘子乃是高平郗氏女,曾嫁为旧朝的琅琊王妃。后来京城换了新天,琅琊王弃她出逃了。”
“人人知道的是前因,此事还有后续。你可知,琅琊王人在南朝?”
阮朝汐的视线瞬间抬起。
“具体说说?”
“具体的老奴也不知,都在刚刚搜查出的密信里。琅琊王隐匿南朝多年,白鹤娘子和他书信来往频密。对了,她还有个女儿,同样隐匿在南朝。白鹤娘子身在京城,心在南朝,在书信里筹谋着叛国南逃,投奔她旧日夫主和亲生女儿。” 武泽悄声道,“事发了。”
阮朝汐起先还露出惊愕神色,越听越漠然。
“听大长秋卿这么说,我便知道缘由了。有人使出了肮脏手段栽赃白鹤娘子,意图置她于死地。”
武泽扼腕道,“是不是栽赃陷害,老奴不知。但老奴在宫里几十年了,但凡宫妃牵扯上男女偷情之恶事,十有八九不得幸免。三娘子这几年人在宫外,就更可疑了。昨晚圣上连夜搜查净法寺……哎,可见三娘子暗通南朝的事儿,撞到圣驾心坎里去了。老奴眼瞧着,今天要见血光。”
阮朝汐的一颗心剧烈下沉。 “只有书信凭证?书信可伪造,不足以为物证。”
“唉,这个,三娘子的事,主要还是要看圣驾心里信不信。至于物证真不真,又有什么要紧呢。”
武泽叹息道,“三娘子当年是有夫主,有女儿的。琅琊王逃不见踪影,她那女儿也下落不明,圣驾嘴里不说,心里惦记了多少年了?今日可不正是撞上了。”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走出几步。
元帝身边近侍的说法,竟然和荀玄微曾和她说的一番话,两边对上了。
圣驾性情多疑。只是借旁人的口,说出心中疑虑。至于事真不真,又有什么要紧。
前方的雄伟殿室的阴影笼罩了她。无形无影的压迫扑面而来,她忽然感觉喘不过气,脚步在石阶半途停住了。
“继续走。”武泽又悄悄说,“九娘,两边的说辞对一下。老奴把你和白鹤娘子的来往书信呈上,圣驾问起,老奴就说,你和白鹤娘子为了立碑之事偶然结识,凑巧下山救下了小皇孙。圣驾必然赞赏,你谢恩长拜告退,老奴领你出去,九娘这边的事便算了结了。”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只说,“不必劳烦大长秋卿,我当面和圣上说明。”
“也好——”
前方紧闭的正殿门轰然洞开。
左右禁卫簇拥着中央一个朱红金绣祥云腾龙锦袍的身影,从长廊的另一侧迎面直走过来。
“哎哟。” 武泽倒吸口凉气,“怎么撞到这位了,九娘止步。”
他急忙过去行礼,“太子殿下!恭喜殿下,天家父子总归重归于好了。殿下可是来给圣驾问安?圣驾正在里头询问三娘子之事。”
来人笑道,“大长秋卿说得好。我父子重归于好,孤也一切都好。孤给父亲带来了养气长生的方子,并方士所炼长生金丹一枚,献给父亲。”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嗓音,说话拖慢了尾音,刻意显出不疾不徐的腔调,却并不似荀玄微缓声说话时给人以从容宁和的感觉,反倒感觉阴沉。
阮朝汐听到“孤”的自称,便知晓对方身份,往长廊后方缓缓后退。
但她在女子中个头算高挑的,武泽在前头弯腰行礼时,太子一眼扫过来,便注意到了武泽身后的阮朝汐。
太子眼神一凝,背着手走过来,绕着她踱了半圈,笑了声。“这位小娘子瞧着面生。该不会是新进宫的娘娘罢?”
武泽笑着引见,“这位是荀九娘,荀令君族中的姊妹,这回来京城探亲游历。”
太子恍然大悟,“哦,荀君家中的姊妹。孤似乎听谁提起过?果然是京城罕见的美人。”
他的声线刻意放得和缓,反倒显出几分阴柔,“颍川荀氏,豫州第一门第。不止家出栋梁材,族中也是一个比一个生得好。荀氏九娘……今日进后殿,莫非牵扯进三娘子的事了?”
阮朝汐并不躲避,抬头直视过去,“是。臣女为白鹤娘子作证。”
太子长得阴柔,细眉白肤,貌若好女。比起彪悍魁梧的元帝,更像他小叔平卢王元宸的相貌。他背手站在面前,饶有兴致地追问, “那就不是入宫的娘娘了?”
阮朝汐侧目而视。
东宫妻妾尽数赐死,至今未过七日,太子昨晚斩杀了所有门客谢罪,今日竟像没事人般地出来了。也不知是没心没肺,还是心肠冷硬如铁石。
她瞬间起了反感,冷淡道,“不是。”
太子哈哈一笑,脚步转开,径自当先跨进殿门。
大批禁卫左右簇拥而入。
武泽悄声道,“好了,赶紧去殿里。莫让圣驾在里头等。”
言谈间穿过庭院,巍峨古朴的后殿就在视野前方了。左右七间殿室一字排开,中间的直棂木门敞开着。
紫烟缭绕的侧殿里,众多禁卫拱卫。袅袅烟气也掩饰不住血腥气。
白鹤娘子倒在殿内。
阮朝汐进去时,一名内侍正拿银盆,蹲在她的面前泼水。
刑讯内监站在血泊水迹里,正拖长了语调劝诫道,“三娘子,南朝去不得。”
白鹤娘子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恨声大骂,“妾深宫多年,旧朝琅琊王抛下妾出京,之后再无联系。这些书信俱是伪造!”
刑讯内监呵呵笑了,“对着证据如山,人人都说是‘伪造’。一轮用刑下去,吃了苦头,这才能撬开口。三娘子,你曾是宫里的淑妃娘娘,圣驾正高坐御座。三娘子还是如实招供在净法寺内秘密连通南朝,和南朝的夫女勾连串通,意图叛国南逃之事,免吃苦头。”
白鹤娘子躺在地上,冷笑一声,“好,我招供。书信俱是伪造,皇后害我!”
“大胆。怎么还牵扯到皇后娘娘了?动刑。”
耳边蓦然一声凄厉的尖叫。
拶子夹在血肉模糊的手指间,两个内侍死命往左右拉,白鹤娘子瞬间再度昏死过去,又被水无情泼醒。
“陛下,荀九娘带来了。”武泽上前回禀。
丹墀高处传来了元帝的吩咐,“把人带进来。”
阮朝汐单独入殿,踩过血泊,在白鹤娘子身侧端端正正地跪倒。
心跳剧烈如鼓,眼睛盯着地面上的斑斑血迹,极度的愤怒中反而显得出奇的冷静,她拉过母亲的手,仔细查看皮肉糜烂的十根手指。
白鹤娘子原本已经破罐子破摔,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视野里意外出现的身影,却让她骤然显出慌乱神色,急忙撑起身,把手往身后藏。阮朝汐不肯放开。
御案高处,元帝翻了翻几张供状,把奏表扔回案上。
“颍川荀氏的九娘,入京不久。怎么认识三娘的啊?”
阮朝汐应声道, “净法寺上香相识,书信来往。”
“呵,净法寺。朕派人去搜了,希望净法寺是干净的。九娘和三娘子来往的书信呈上来。”
丹墀高处又响起了翻阅声,自言自语。
“九娘的乳母是郗氏旧婢,九娘带着乳母的遗物入京,和白鹤娘子约定了城东山头立碑。机缘凑巧,正好救下了山下官道受难的小皇孙。”
皇帝的声音缓和下来。“这倒是巧。从豫州千里迢迢地来京城立碑,当日下山救了小皇孙。可见小皇孙是个命大有福的。”
翻了翻几张供状,皇帝把供状扔回案上。
“皇后又起了不讲理的性子。荀九娘救下了小皇孙,分明立有大功,怎能说她是从犯?显然是无理取闹了。”
武泽侍立在皇帝身侧,壮着胆子迎合一句,“陛下说得极是。”
“荀九娘啊。”皇帝嗓音从头顶上传来,“朕听闻太妃称赞你。说你是个真性情的小娘子,小皇孙和你天生有缘分。”
阮朝汐在丹墀下端正再拜, “谢太妃称赞,臣女不敢当。”
“荀九娘的供证朕看过了,简单清楚,并无疑议,后面之事和她无关了。武泽,把人领出去。稍后赐赏。”
“谢陛下。”武泽急忙过来,“九娘,随老奴出殿。”
阮朝汐跪在原处未动。听若不闻,依旧仔仔细细地检查母亲的手指。
她为小皇孙一案供证而来。但今日看元帝的态度,她隐约明白了,谋害小皇孙只是把白鹤娘子牵扯进来的借口,元帝根本不信。但随后抛出的暗通南朝夫女的伪信,才是真正的杀招。
拶子是阴毒的刑罚,用力轻重表面看不出,需得一寸寸仔细抚摸过,才会知道,受刑处只是伤了外皮,还是已经夹到指骨碎裂。
白鹤娘子剧烈地挣扎起来,不让她继续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