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你一两日未进水食了?眼见得憔悴不少。你喜欢喝酪的对不对?来,饮点酪浆。刚极笄的大好年华,总不至于求死。”
阮朝汐盯着青瓷盅里晃动的乳色酪浆,慢慢地凑过去,就着瓷盅喝了两口。
酪浆煮得淡,入了极度干渴的嗓子眼,满口甜香滋味。
才喝了小半杯,饥渴还未缓解,瓷盅就被拿走了。
“荀九娘。”太子玩味地念了她的化名。“既然冒姓,显然都是假的了。说说看你的真名?年纪?在何处乡郡长大?如实说给孤,整杯酪浆都给你。”
阮朝汐垂眼看着对面手里轻轻晃动的酪浆,往后缓缓退回草褥床,背靠着石墙。
明显的拒绝动作,太子并不以为意,继续轻晃着手里的酪浆。 “听说小名叫阿般?是荀家九娘的小名,还是你自己的小名?”
阮朝汐望着黑暗的石墙角落。
“当日殿里见你头一面,就知道是个倔强性子。你应当庆幸没有落在孤那位小叔的手里,他整治起烈性的小娘子伤筋动骨,你落在他手里只怕不得好。孤就不同了,有的是耐心。”
她这边毫无反应,太子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道:“今日你累了。好了,这盏酪浆放在你处,你想喝,随时叫人。孤明日再来。”
铁门打开,脚步声离开了。
鼻下的酪浆甜香越来越浓重,饥渴已久的肠胃才得了几口酪浆的滋润,却没有了后续,原本已经麻木的肠胃又咕噜噜地叫唤起来。
蜡烛还放在地上,她在摇曳的烛火里望去,喝了半杯的酪浆果然被留在室内。没有放在木床边,却放在靠近门边的地上。
阮朝汐起身,扣住了手腕的铁链哗啦啦地响,才走出半步就被扯住,无法接近。
她盯着那瓷盅,重新坐下。碗盖打开了,烛火下可以清晰看见流动的乳色水光。
她探过脚尖,试探能不能勾过来。绷紧的足尖勉强可以碰触到瓷盅边缘,但是勾过来是绝不可能的。
摆放瓷盅的位置显然是算好的,存心叫她看得见,喝不着。
难怪临走时抛下一句“你想喝,随时叫人”。
她盯着面前看得见喝不着的半盅酪浆,良久,足尖再次探过去,勉强碰触到瓷盅的边缘。
漠然地一脚踢翻了。
碎瓷声清脆响起,乳色酪浆流了满地,她拿脚尖一点点地勾碎瓷。
石室铁门打开了。几个看守内侍慌忙冲进来打扫地面,又仔细清理干净满地碎瓷,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都不敢留下。
几人嘀咕着要上禀。
阮朝汐靠在石壁边,冷眼看着人影来来去去,地上的蜡烛支撑了两炷香时辰,熄灭了。室内重入黑暗。
——
审讯官员第二日清晨又来了。这次换了一拨人。
黑漆无足短案放在身侧,案上放了一小碗清粥,一碟新鲜腌渍的酱菜。阮朝汐警惕地盯着食案没动。
其中一名官员走近过来,把长筷从食案上拿起,双手递过来,悄声道,“宣城王殿下问九娘好。清粥小菜俱是早晨现煮的,九娘放心食用。”
那官员当面每样吃了一口,证明无毒。其他官员坐在角落边,装模作样地问起了话。
阮朝汐握住长筷,飞快地用完了整碗粥食。
几名官员收起空白供状,对着门外大声叹息,“人犯一句不答。罢了,我等原样报呈上去,请求定夺。” 带着吃干净的食案离开。
——
晌午时,太子又带着平卢王来了。
黑暗的室内重新点亮烛火,太子绕着石室踱步,笑道, “孤昨晚才下令,断一日食水,磨一磨小娘子的性子,今早就有人送进吃食了?稀奇事。我那兄弟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几时和你走得这般近了,竟然偷偷摸摸送食水给你?”
朝汐没搭理他。
“荀令君对他这位冒姓的姊妹也不寻常。”太子回头和平卢王笑道,“听说前几日宫里不太平,荀令君把他这位九妹从宣慈殿接去了尚书省值房,孤男寡女在值房里过了一夜。”
平卢王打量的眼神毫不掩饰恶意,“如今细想起来有意思。假冒的姊妹生得殊色,也不知荀令君当时是真不知她是假冒的呢,还是已经知晓了,装作不知。”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怎能如此揣测荀君。这位是旧朝琅琊王的嫡女,窝藏不报的罪名可不轻。就当做他真不知。”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着,眼看着平卢王走近过来,蹲在她面前,眼神闪动,“荀令君当真不知你的身份?”
阮朝汐的视线毫不退缩地平视过去,“你想从我嘴里掏出什么?入京之前,我自己都不知父母何人,荀令君又如何得知?”
元宸的笑容里带了血腥意味,抬起手里的灯台,烛火明晃晃刺进她眼睛,嘴里对着太子说话。
“殿下,把人给我,三日之内呈上供状。”
“供什么?”阮朝汐猛地一偏头,避开直射眼睛的烛火,冷冷道,“我只认冒姓荀氏女的罪名。其他我还有什么罪名?我父亲是朝廷追捕的钦犯,那又如何?我只听闻父子同罪,从未听说因为父亲的罪状缉捕女儿的。”
石室内响起了几声拍掌声,太子在灯下走近两步。
“是个伶牙俐齿的。看来昨日是饿着了。今天吃饱喝足,有力气说话了。”
“殿下答我!”阮朝汐犀利地反问,“旧朝琅琊王奔逃出京时,我尚在襁褓之中。未受过旧朝一丝一毫的好处,我有何罪?因为母女相认而羁押了我,大炎朝廷欲治我何罪?”
太子笑指她和平卢王说,“她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前朝几个留下的年幼公主,没一个治罪的,在宫里好好地养大了,各自赐给了功臣。像她这般的宗室女,按旧朝制度该封郡主。倘若当初她未被三娘子送走的话,多半还是接进宫里养大。惯例如此,朝廷还真治不了她的罪。父亲早上问起孤怎么处置,确实让人为难啊。”
阮朝汐冷眼看他来回踱步,坐在面前,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和她说话。
“按朝廷惯例,你当赐给功臣。旧朝钦犯之女,正妻是不要妄想了,前朝几个公主都赐作妾室。但孤看你像是个心气高的,那些开国功臣的年纪,一个个足以为你祖父,赐予他们为妾室,你必不愿意。孤为你指条明路可好?”
阮朝汐嘲讽地弯了弯唇,“说说看,殿下指给我的是哪条明路?”
太子借着灯火查看她的表情,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
“对了,说起孤那没出息的从弟元治。他早上偷偷给你送吃食,被孤发觉了,他竟在父亲面前说要娶你为妻,父亲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他一顿,今日轮到他长跪在太极殿外反省了。你和他如何勾搭上的,孤不想问,只和你说莫指望他。孤这个兄弟啊,性子和软得面团一般,从来都靠不住。”
阮朝汐神色漠然地听着。
太子却又不往下说他的“明路”了,慢悠悠地站起身。
“看你像个聪明的,自己想一想。你本是宗室女,想通了,放你出去重见天日,其实容易得很。对了,出去之前先写一份供状,就供写——你乃是琅琊王之女,荀令君是知情的。”
阮朝汐眼盯着石壁角落,“我不供证。”
“你放心,供状只是备着,荀令君不做对不起孤的事,孤也不会把这份供状拿出来。对了,皇恩浩荡,你母亲已经放归了净法寺。供状画押,你就可以出去和你母亲相聚了。”
阮朝汐冷淡道,“不必再说了。我不供证。”
太子哈哈地笑了。
“看你像是个聪明人,别犯拗性。如此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是要在石室里关一辈子?还是要赐给五六十岁的开国功臣,一树梨花压海棠?好了,今日说到此处,你自己想想,孤明日再来。”
两名内侍抬进食案,依次摆放了鹿肉粥,桂鱼羹,时令鲜果,还有一盏奶香扑鼻的酪浆。
“吃用点。”太子起身,背手漫不经心往外走,“宣城王偷偷摸摸给你备的清粥酱菜实在上不得台面。吃喝好了,想想以后的舒坦日子。供状等你想通了再写——”
不等他说完,室内哐的一声大响。阮朝汐抬手把食案掀了。
食物的香气弥漫室内,肉粥甜酪泼洒满地,浸湿了各人的鞋面。
太子倏然停步回望,看到满室狼藉,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阮朝汐唇角翘起,噙着一抹冷笑,人缓缓往后坐,身影隐入石壁边的黑暗角落中。
第109章
石室里的蜡烛再度熄灭, 陷入了黑暗中。她翻身对着石壁,闭着眼陷入睡眠。
周围有人来来去去地打扫石室。地上冲刷干净了,但泼洒满地的食水气味久久停留不散。
有人在门外低声商量着, “这样如何是好。这处石室无窗,里外不透气, 像她这般每天闹一场,食水泼洒满地, 生了虫蚁鼠类, 无病也要关出病来。”
“以后有的闹腾。还是回禀太子殿下, 挪个有窗的地方……”
耳边有风。
春雨声滴滴答答, 从长檐下滴入泥中,风里混合着泥土青草的清香。
阮朝汐在干草褥铺满的木床上醒来。她被挪了处地方, 头顶开了一处木窗。滴滴答答的春雨声就从那处木窗里传进来。
有个四五岁的锦衣男童站在面前, 生的虎头虎脑, 胸前戴一个纯金璎珞圈, 乌亮的眸子睁得老大,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阮朝汐翻了个身, 面冲着木床边,看了几眼才认出,男童似乎是齐嫔所出的梵奴, 在曹老太妃的殿里见过面。“小殿下?”
梵奴抬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
“你病了吗?刚才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应我。”
阮朝汐冲他笑了下,“好几日没有睡好,睡得太沉了。小殿下怎么来了?”
梵奴指了指门外。“有人送我来,说来看湛奴的嬢嬢, 我就来了。你为什么被关起来了呀?”
阮朝汐顺着他的手看了看门外。铁门紧闭,不知何人送梵奴来。
她坐起身, 拍了拍梵奴的手,“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小殿下看过我了,赶紧回去罢。”
梵奴转身欲走,像是想起来什么,又飞快地跑回来,解下腰间挂的鼓鼓囊囊的荷包,往木床上一倒。
四只精巧的奶饼出现在视线里。
“送我来的人说,你肚子饿,这些奶饼一定要带给你。”梵奴得意地说,“我带给你了,快吃点。好不好吃?”
阮朝汐掂起一个奶饼,熟悉的甜香弥漫鼻下。她试探地轻咬一口,果然是白蝉做的豫州口味的奶饼无差。
“好吃。” 她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有劳小殿下,回去罢。”
梵奴见她笑了,自己也欣喜地笑了。他在站木床边踌躇不肯走,悄声问,“我们现在认识了。你是湛奴的嬢嬢,也做我的嬢嬢吧。”
阮朝汐好笑地拒绝了,“我不是宫里的人,如今又犯了事,做不得小殿下的嬢嬢。小殿下回去吧。”
梵奴大为失落,满眼的期待瞬间化成泪花,盈在眼里滚来滚去。
他饱含委屈不解问,“为什么你可以做湛奴的嬢嬢,不可以做我的嬢嬢?我都帮你带吃食了。你不喜欢梵奴吗?”
阮朝汐啼笑皆非。
四五岁的孩子,满心只有喜欢不喜欢,喜欢的便要做嬢嬢,哪里懂其他的。
眼看着梵奴委屈地满眼泪花的姿态,她心里微微一软,“小殿下若喜欢,无人时喊一声嬢嬢便是。但只要旁边有人就不能喊,可记住了?”
梵奴大为高兴,噙着泪花笑了。他飞快地褪下手腕间的一串佛珠,塞进阮朝汐手里,“送给嬢嬢了!”不等阮朝汐反应过来,飞快地跑到了门边,敲了敲门。
铁门打开一道细缝,梵奴被迅速接了出去。
阮朝汐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串紫檀木佛珠。或许是从哪处古刹里得来的贵重佛物,萦绕淡淡的香烛气。如果有机会出去的话,需得当面奉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