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自己也察觉了哪里不对,乌亮湿润的眼睛里带出困惑。
荀玄微从她手里轻轻抽衣襟布料,人想要坐直起身,斟酌着语句想和她提起,却又怕惊吓了她。
但阮朝汐的手里空了。她不满地低头看自己空落落的手,不等他说话,柔软的身体依偎过去,重新牢牢地攥住他身上衣料,下巴又搁在他肩胛上,温暖的鼻息重新喷洒在脖颈间。
该如何说?或许可以直说。
告知的声线放得格外和缓。
“剂量不重,略加抚慰便可以消解了。放轻松,闭上眼,就当你睡了。”
双层绡帐被人从里拉下。里外两层的皱褶处仔细地抹平齐整,流苏一丝不乱地捋好坠下,把卧床里遮挡得严严实实。
垂下的帷帐里安静了好一阵,才又传来安抚轻哄的说话声。
“莫慌……身子不必绷得这么紧。睡着的人都会放松的,是不是。”
慌乱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
帷帐里断断续续地响起了小兽般的呜咽,再传出声音时,问询话语带了隐约笑意,“出了许多汗,可舒服了?”
隐忍细喘的声音倏然消失了。
沉寂了一阵后,荀玄微轻声哄她,“是我不该问。你看,我的手在这里,随你处置,就当赔罪了。”
阮朝汐在昏暗里睁开湿漉漉的浓睫,咬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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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静少人的水榭岸边传来大群脚步声。
“正好那边有个水榭。天气燥热,阿治,你我兄弟过去水榭休憩片刻可好?”
太子边走边笑,“这处僻静,景致又好,圣驾去了许久不回……该不会在这处休憩吧。”
阮朝汐从睡梦中惊醒,蓦然要坐起身。
严密放下的双层帷帐里,光线昏暗。荀玄微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无需担忧,继续睡。”
水榭外把守的李奕臣出面挡住来人。“太子殿下,宣城王殿下,两位还请止步。”
太子哈哈大笑,“竟然把我们两个拦了,看来圣驾果然在这处休憩。走,阿治,我们去和父亲讨杯冰水喝。”
荀玄微起身下了卧床。
透过两层轻绡帐,朦朦胧胧的身影出去了。明亮的水光在开门时映进瞬间,又消失在关闭的门外。
荀玄微出现在水榭的瞬间,步道外走近的脚步声骤然停了。
“荀令君……你怎么在此处?”
“臣游园疲乏,在此小憩片刻。”荀玄微淡淡道,“一处空置水榭而已,无意中被臣占用,不知太子殿下到来。无知者无罪,还请殿下宽恕。”
太子停步愕然片刻,左右寻找熟悉的人。理应在此处等候的石康来不见踪影。
他意识到谋划有变,装作无事地笑一声,“无妨,荀令君休息便是。”转身便走!
对话耽搁了片刻时辰,曲水步廊两侧的兵士蜂拥而出,把岸边等候的众多东宫护卫内侍圈在一个大圈里。
萧昉抹了把热汗,从阴凉处踱出来,热络地打招呼, “太子殿下停步!圣驾震怒,召太子殿下过去当面说话。臣寻了半个林子了。”
太子惊疑不定,“圣驾在何处?传召孤何事?又为何事震怒?”
萧昉笑道,“御前当面便知。圣命难为,太子殿下莫怪啊。”嘴里客客气气,行事绝不客气地把人请走。
带着暖意的微风,吹皱满池春水。岸边呼喝斥责声逐渐停息,动荡的水面平静下来。
恢复了安静的九曲长木步廊回荡起另一片脚步声。
元治站在步廊水道,惊慌地询问,“这……荀君,怎么回事?之前我们不是商议好,要从长计议,缓缓图之?怎么……怎么突然出事了?”
“好叫殿下得知,我们这边从长计议,东宫那边已经等不及了。殿下可知,东宫今日为何殷勤领殿下来这处水榭?”
“自然是寻一处落脚地休息……难道有什么诡计?”
“九娘被东宫安排在此处水榭。”
“什么?!”
“东宫把九娘安排在此处,意图引圣驾来水榭,又引殿下来此处水榭……打算两边撞个正着。”
“殿下几次三番和臣说,假意依附东宫,取得东宫信任,徐徐图之。但东宫容不下这份打算。看,今日便借着九娘试探殿下了。试想,如果今日当面撞破了圣驾和九娘在一处的场面,殿下是大怒起兵谋反,还是忍气吞声?”
“我……”
“殿下心里的大业,是‘徐徐图之’,等候圣驾信任托付。而不是‘起兵冲杀夺取’。殿下的反应必然是忍气吞声。然而东宫把殿下的反应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信任殿下。以后又如何能‘假意依附东宫,徐徐图之?’”
元治羞恼中带了三分惊疑,“荀君所言,可有证据?!”
荀玄微转身走入紧闭的水榭门。
片刻后,阮朝汐单手拢住长发站在门边。
她为人证。东宫大监石康来的尸体为物证。
李奕臣从水榭侧屋拖出了石康来的尸体,给元治当面验看无误,砰一声响,尸体捆石抛入池水中。
元治震惊无言。
良久后,才呐呐道,“九娘……太子当真打算把你献给圣驾?”
阮朝汐没有应声,当着他的面把染血的金簪抛去池水中。“差点鱼死网破。”
元治倒抽一口凉气。
微风吹起乌黑浓密的发尾,荀玄微抬手替她捋了捋春风吹拂的乱发。“回去休息罢,不会再有人来这处水榭了。我送宣城王殿下去岸边。”
“萧昉擒获了几名东宫内侍,问出东宫把九娘安置在水榭,又意图引圣上来水榭之事。白鹤娘子当时正在伴驾,闻言大哭大闹,圣驾狼狈不堪。殿下也去罢,把太子殿下亲自引你来水榭之事也告知圣上。”
元治犹犹豫豫,“如此一来,和东宫就完全撕破脸面了……”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殿下心中所求之事,哪有‘你好我好、诸人都好’的可能呢。”
元治一咬牙,转身下了步廊。
阮朝汐目送元治的背影匆匆走远,径直往华林园方向去了,转身回水榭。
今日局势瞬息万变,她难以放心安坐。
“太子那边如何了?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脱身?”
“太子心急了,犯了多处大忌讳。想要再像上次那样,天家父子重归旧好……难了。”荀玄微顿了顿,“还饿么?再给你点饭食?”
阮朝汐觉得肠胃撑得慌,但心里又痒痒地想吃。
“这是饿久了,饿出了心病。”荀玄微轻叹了声,“不能吃用太多,当心肠胃撑坏了。”
又去盛了半碗鱼羹,慢慢地喂食。两人闲说几句话,喂一小口。
“比起上次小皇孙遇险,太子这次犯下的不算大事,为何难以脱身?”
“本性难移。太子殿下性情骄纵狂妄,一桩桩小事积累起来,积在圣驾心里,便成了大忌讳。他上月进献的长生金丹,圣驾心中有疑虑,不肯服用。这个月他又献上了五石散。”
“献五石散本身没什么,诸多朝臣都献过五石散,萧昉也献过,我却从未献过。圣驾谈笑间和我提起此事,我便告知圣驾,我不服散,不敢献上圣驾面前。圣驾当即遣人去东宫查问,太子自己可服用五石散否?又派人去查问,萧昉自己可服用五石散否?”
说到这里顿了顿,瓷匙递到唇边。阮朝汐含了一口鲜甜的鱼羹。
“萧昉自己服用两三年了。东宫却从不服用。圣驾大怒,但并未即刻发作。这是三五日前的事。”
“后来圣驾就对东宫献上的金丹起了疑窦,请方士剖丹查验,当然查不出什么。但遣人暗查时却发现,金丹和方子原来都是平卢王献给东宫,东宫再献给圣驾的。”
“平卢王桀骜嗜血,不服管教,圣驾对平卢王起了厌恶猜忌之心。平卢王和太子暗中走去一处,借着太子的手进献金丹,这下才算是犯下了圣驾心中的大忌讳。”
“圣驾这几日暗查平卢王。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外头才好查,这才有了今日的华林园赐宴。太子误以为圣驾心情大好,想趁机施用美人计,失策了。慢慢地吃一匙。”
食物的鲜香滋味在口腔弥漫,阮朝汐惬意地半阖起眼,困倦泛起,拉起一幅衣袖枕在手肘下面,侧身就要往膝上躺。荀玄微抬手把她拉住了。
“躺下还如何吃用羹汤?”
好言好语哄了几句,阮朝汐闭着眼靠在他肩头,粉色菱唇叼着一小截青葱,细细咀嚼回味着鲜葱香味。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唇边,把沾染的一点鱼羹抹去,顺便抽走了那小截青葱。
“怎的连调味的姜葱也吃?”
“饿的时候,葱也好吃。”
“苛待你的人该死。”唇边递来了一杯清水。
阮朝汐见了水便察觉身体里自内而外发散的渴意,凑过去连饮了几口才停。
“方才出的汗太多了。”荀玄微体谅地道。
明明是寻常的一句话,阮朝汐的耳垂发热,泛起了淡淡的粉色。她强自镇定道,“还要。”
盛满清水的瓷盅递到唇边,她默不作声地喝水。
一口气喝了半盏,面前注视的视线近乎温柔,丝帕细细地拭尽额头的一点薄汗,拂过眼角,眼睑,她眨了下眼。
丝帕最后停留在柔软的唇角,轻轻来回擦拭着。
喝一口水,便被仔细擦拭去唇角沾染的水渍。
阮朝汐喝水的动作越来越慢,擦拭唇角的动作越来越仔细。她垂着眼,心不在焉地喝水。
修长手指又一次拂过唇边的时候,嫣红的舌尖正好探出一点,舐在指腹上。
双层复帐再度被密密实实地拉下了。
瓷盏滚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水渍从水磨石地面慢慢地洇开。
昏暗的帷帐里,身影耳鬓厮磨。阮朝汐背抵着卧床头的紫檀雕花木板,仰着头。水光滋润的唇瓣蒙上了新一层暧昧的色泽,纤长手指被修长十指交握扣紧,温柔却又不容躲避地按在床边。
这是个难以动弹的姿势,但她如今舒坦中带着困倦,身上懒洋洋的,倒也不想挣扎动弹。
暗帐里颠倒晨昏,忘了时辰,耳边除了清浅急促的鼻音,就是激烈的心跳声。
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醉,令帐中人骤然惊醒。
“里头可有事?”李奕臣高声大喊,“刚才是什么声响?为何又没有动静了?阿般?郎君?!”
阮朝汐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睁开雾气氤氲的眼,以眼神示意起身。
“再等等。”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着粉色漾起的柔嫩耳垂,“分开太久。再多些相聚的时辰。”
砰砰砰响声不绝,李逸臣在门外不罢休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