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忙碌地来来去去,他盯了半个时辰,满意地一点头,和身边的姜芝道,“士气起来了。”
阮朝汐坐在屋里,仔细地擦拭长剑。
四处都是旋涡,四处又都有人出手搅动旋涡。
如今的皇城内外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她隐约知晓了大概走向,却估猜不出今晚会发生什么,明日又会发生什么。
荀玄微把长剑给她防身,她平日都搁在西殿里,眼下是用的时候了。
宫廷里天翻地覆,梵奴准备好了进学的书袋,阮朝汐遣人去门外羽林卫询问,今日小殿下可否照常去曲水阁进学。
一名腿脚快的禁卫飞奔出去,过了两刻钟,大汗淋漓地回来传话:“水榭今日没有先生!几个太学博士都告了病假,称病未入宫。”
梵奴扔了书袋,和湛奴两个扎进松林里玩耍。
阮朝汐隔窗听着孩童清脆的呼喊声。
内外隔绝,传来的话无法分辩真假。或许今日的水榭里当真没有先生,或许只是元治不想放梵奴出宫。
传话的人却未走,站在西殿窗外,恭谨对阮朝汐道,“小的刚才半路遇到了荀令君。荀令君带话说,郡主书法卓然一绝,荀令君想请郡主去曲水阁,给小殿下做个大字描红本。”
阮朝汐坐在书案边,提笔蘸墨,在空白纸张处写下:“静心。”
“劳烦你去问一句宣城王殿下,”她隔窗道,“荀令君请我去做描红本,但千秋门只许出,不许入。我出去便回不来,如何是好?”
“是。”传话禁卫一溜烟地跑远了。
梵奴在松林里玩得满身大汗,被揪进来西殿练大字。
沙沙的书写声响里,阮朝汐坐在傅阿池的卧榻旁,擦拭得雪亮的长剑放在身边。
傅阿池也托白蝉替她寻了件防身之物:一截削尖的细竹,可以藏在袖中。
“郎君不想你卷进来。” 傅阿池握着细竹,反复演练戳刺的动作,和阮朝汐说话,“多事之地,能走早些走就早些走。你既然能出去,还回来做什么?”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阮朝汐把傅阿池的细竹拿过来,以长剑继续削尖。
“我昨夜被关在千秋门外,远远地看着宫墙里四处移动的火把,耳听着叫喊声,心里像被火烧火燎。把你们扔在宫墙里,自己远远地避开,又算什么。”
“你已经救了我一回,足够了。”傅阿池握住细竹,方便阮朝汐削竹尖,竹屑窸窸窣窣地掉在地上。
“我这条命不值钱,听我的,下次再遇危险的时候,把我扔了。”
“好好的人,谈什么值钱不值钱。”阮朝汐以指腹摸了摸,感觉足够尖锐,把削尖的细竹递过去。
“我认识的人原本就不多。每长大一岁,身边能说上话的又少几个。你给我的那封离别信我带出来了,至今好好地在箱笼里收着。阿池,以后日子长得很,我们都好好地活。”
傅阿池的眼底泛起隐约水光,笑了。
“哎,阿般。”她亲昵地搭上阮朝汐的肩头,凑近耳边嘀咕,“你如今是郡主了。身份贵重,可以蓄养家臣。不嫌弃的话,我做你的家臣吧。”
阮朝汐不轻不重拍了她一记。 “见过我这样一穷二白的郡主么?一来养不起,一来,我不想蓄养家臣。”
姜芝昨夜没睡好,原本不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打盹,突然开口接了一句,“我们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供养家主。阿般,等这次出去后,禀明郎君同意,你正式收我们几个为家臣吧。只要有块地皮,我们连宅子都可以自己建。”
阮朝汐啼笑皆非, “睡觉去。睡醒莫再提了。”
元治早上盯着梵奴起居偏殿的眼神,令人不安。只是每人发下防身武器还远远不够。她需得多做点什么,做好准备,应对万一。
她站起身,看看尚早的天色。“我去寻一趟母亲。”
——
白鹤娘子在式乾殿侍疾。人轻易见不着。
阮朝汐遣人传话过去,很快得了回复,叫她万万不要接近式乾殿,白鹤娘子得空了来宣慈殿寻她。
一等就等到了日落时分。
白鹤娘子乘坐步辇过来,先去正殿给老太妃问安,过来西偏殿时,人疲倦得摇摇欲坠,阮朝汐扶着母亲靠坐隐囊,双手奉过一盏新制的乌梅饮子,递到唇边。
白鹤娘子干渴地喝完了整杯。头一句话问,“这里说话可方便?”
“方便。”夏女史喉咙割伤好转,已经转去梵奴的东偏殿休养。阮朝汐示意母亲看屋外守卫的李奕臣和姜芝,室内的陆适之,白蝉,“都是宫外带进来的自己人。”
白蝉和陆适搀扶着傅阿池出屋,留下单独说话的地方。
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白鹤娘子疲惫地吁了口气,这才开始低声吐露近况。
“昨天热闹得很。接连提审皇后,太子,平卢王。一个是发妻,一个是爱子,一个是幼弟,皇帝老儿怒火攻心,御案都踢翻了。提审中途不知又问出了什么,惊天动地暴吼了几句,人直接躺下了,至今爬不起身,话也说不清楚。”
阮朝汐上前拢起母亲的衣袖,仔细查看受伤的手。
前几日包扎全部十指和手掌的白纱布已经除去,只剩下受创最重的食指中指名指依然包起。
“母亲受伤未愈,还要御前侍疾,皇帝可有为难你?”
白鹤娘子嗤笑。
“他哪会为难我?他身边只剩我一个了。近年新宠的几个都怕他,见他发怒就避瘟神似地避他,强颜欢笑更惹他厌烦,这两天赐死两个了。他再为难我,谁受得了他的雷霆狂怒,谁来听他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地痛斥他发妻无情,儿子寡义,幼弟狼心狗肺?”
她举起自己白纱包裹的手指,打量着,“指骨约莫是碎了,御医不敢和我说,我猜的。这手啊……就算养好,也只能端起茶盏喝喝茶,举起长筷夹夹菜。能不能写字作画,难说。抚琴是再不能了。”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起身又倒了一杯乌梅饮子,拉过母亲的手,仔细查看指节。
“事未定论,母亲莫灰心。四处多多寻访大医,就算不能恢复十分,恢复七八分也是好的。”
白鹤娘子低头喝了一口,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得好。”
她像是又想起什么,举着手嗤笑一声,“有这双手做挡箭牌,所谓的御前侍疾,万事不必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子。别担忧我,我这回是自愿侍疾。白天夜里看那老狗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心里爽快。”
阮朝汐忍着笑,起身把窗户关紧了。“母亲轻声些。”
她又侍奉母亲吃喝了些细点,轻声询问,“母亲在御前侍疾,可知这段混乱日子还需要多久结束?如今宫门封闭,难以进出,我担忧宣慈殿里的诸人。”
“难说。那老狗病得起不了身,又坚持要亲自提审。皇后,太子,平卢王,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货色,拖拖拉拉不知要多久。对了,他还有意要废太子,令立储君。总之乱的很。”
阮朝汐听着听着,眉心不自觉蹙起,“如此听来,岂不是要困在后宫,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两个月也可能……”
白鹤娘子摆摆手。
她亲自起身巡视四处,确认各处门窗都关紧,屋外守卫严密,这才放心回来,附耳问阮朝汐。
“想要快,也不是不能。我今日过来想问问你,你屋里的金疮药有奇效,比宫里的御赐药物还好用。你身边可是有精通药理的大医?人可靠否?”
阮朝汐带进宫的所有药剂,都是出于莫闻铮之手。
“是有一个。人可靠。母亲可是要他调配伤药?”
“不……” 白鹤娘子却出乎意料地否认了。
“自古医毒不分家。他精通药理……可精通用毒?”
阮朝汐一惊。 “母亲的意思是?”
白鹤娘子不答,抬起虚软无力的手,指尖隔着蒙面白纱,轻抚脸颊处的割伤。
“四年前,我在宫里斗得半死不活,差点没了活下去的心气。老太妃的一本佛经救了我,我以此身献入佛门,换得出宫去。”
“净法寺建成,我成了佛家居士,这才苟活至今,得以遇见了你,阿般。但我虽然人出了宫,入了佛门,却依旧不能摆脱红尘桎梏。只要他还在,我就还是宫里的淑妃,他召我侍疾,我还是得从净法寺回来,换上宫里的衣裳,入式乾殿侍疾……”
白鹤娘子幽幽地递过一瞥。“这种日子,我厌倦了。”
阮朝汐轻轻握了握母亲伤痕累累的手。
异常平静的言语,掩盖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多年纠缠恨意早成灰烬,只剩下最直白的渴求。
阮朝汐同样直白地回复母亲。
“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位大医确实精擅医毒,人就在京城,可以接触到,可以试试看。”
第117章
当天晚上, 两份“出入令”送来宣慈殿。
“小殿下明日照常进学。”
“制作描红本之事,既然荀令君请了郡主参与,还请郡主随身带一张出入令。”
“宣城王殿下叮嘱, 小殿下上学起得早,郡主有了单独的出入令, 可以和小殿下分开出入,人多休养休养。”
阮朝汐垂眼打量着书案上钤有四方印章的出入令, 缓缓折起。
“小殿下昨夜差点被贼人挟持之事……无人追究, 就这么过去了?”
“这个, 小的不知。或许在追查。”
“好了, 不为难你。多谢宣城王殿下的出入令。”
隔着一道轩窗,她注视着传话之人的背影走远。屋内隔断的珠帘动了动, 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梵奴从珠帘后探出小脑袋。
“人走了么”梵奴困倦地揉着眼睛, “嬢嬢可以陪我睡觉了么?”
阮朝汐起身送他上卧床, “梵奴早些睡, 明日要上早课了。”
都说幼童不记事, 昨日的事今日便忘。再大的事,三五日便忘了。四五岁年纪的梵奴,白日里一切如常地吃食玩耍, 看似把夜里发生的事都忘了。
但就寝时分,他在东偏殿闹腾得不肯睡,无论如何也要来西殿,阮朝汐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他躺在卧床上睡一会儿,时不时地会突然睁开眼, 看见她的侧影在灯下书案边,才能又安心闭眼睡下。
小小一个人, 折腾到二更天才睡沉了,被杨女史轻手轻脚地抱走。
白蝉端着盥洗银盆过来。阮朝汐坐在灯下,单独给她的“出入令”摊开在面前。
“昨夜睡得少,今夜多补些觉。”白蝉催促她去休息,“明早就不必起身送小殿下了罢?”
阮朝汐摇摇头,“白蝉阿姊,梵奴这几日危险,身边日夜不能离人。我和杨女史盯着梵奴身边,有劳你多盯着厨房食材,当心有人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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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了整日的天气到了后半夜,终于还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宫人前后撑伞,在绵绵细雨里护送着梵奴去曲水阁进学。
水榭四面半掩的紫竹帘在风雨中摇摆,雨水湿透了步廊。
荀玄微单手撑了一把十二骨纸伞,长身鹤立,怡然凭栏,在细雨里投喂水中的锦鲤。
今日无需面圣,他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广袖袍,衣袂与水色交融,映衬得眉眼平和澄澈。
稚嫩的读书声在水榭中响起不久,阮朝汐撑伞走上步廊。脚步声惊动了前方凭栏喂鱼的人,荀玄微转过头来,冲她颔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