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荻整夜没睡。
向来懂事省心的十二娘说要去祭扫母亲坟墓,他原本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同意了。
午后他听说十二娘一个女婢也未带,自己出了坞壁。他惊了一跳,又遣人仔细去问,原来十二娘不是自己独去,而是带了几个家臣,又和钟十二郎的车队一同出的坞壁。
因为之前七娘偷跑历阳城的事,他开始疑心这回轮到十二娘淘气了。或许是十二郎那小子不声不响把人带去了哪处游玩。
此事宣扬开了有损女儿家声誉,不好大张旗鼓,他只得耐心坐等,只等着突然不懂事的少年少女玩够了自己回来。
谁知等来等去,到了后半夜,十二娘依旧毫无踪迹。
阮荻的心猛提到了半空,他不得不怀疑他们并非私下出去游玩,而是车队半路出事了。
就在他准备车队,准备天明就出去寻人的当儿,荀玄微的部曲护送着钟氏车队浩浩荡荡回返荀氏壁。据说人一个不少,全寻回来了。
阮荻大喜过望,立刻过来清源居等候。
天明晨曦中,清源居的院门左右敞开,归来的车队缓缓停在院门外,部曲们有条不紊地跳下大车。
庭院里等候的阮荻听到声音,远远地踩着木屐迎出来。
“从简吾友!人安全寻回了就好!小辈们贪玩游乐是常事,莫要太过苛责他们——”
后半截话语,在他看清面前情况的时刻,蓦然失声,尚未出口的话语堵在喉咙里。
清晨朦胧的雾霭里,荀玄微抱着一个身段苗条、明显是个小娘子的纤柔身影,下车走进了院门。
看到这不寻常的一幕,阮荻惊得脚步顿了顿,心情复杂。
荀玄微二十五了都未婚娶,对家里张罗的相看宴毫无兴趣,接连缺席几场;最近又在钻研佛经。他原本还暗自担心好友慧极而伤,想遁出空门。
震惊复杂的目光,从他熟悉的好友荀玄微的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向他怀抱里的小娘子。
雾霭的身影逐渐走近,那小娘子果然姣色容颜……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同样极熟悉的面孔。
他家容色过人的幼妹,十二娘。
刹那间,阮荻整个人陷入了呆滞,视线发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浓长的睫羽不安地动了几下,镇静药汤的效用即将过去,她快要醒了。
有个她极为熟悉的气息靠近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天还早,再睡会儿。”她觉得头晕,有点想吐,放弃了勉强睁眼的念头,继续陷入了昏睡中。
荀玄微替她拢了拢过长垂下的裙摆,以一种无可辨驳的占有姿态,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走到惊骇无言的阮荻面前,神色自若地对望了一眼。
“十二娘和我家九郎的婚事议得仓促。两边虽然年岁相近,然性情不投,志趣各异,实不相配。”
在阮荻的瞠目瞪视里,他极平静地说完下句。
“长善吾友,和九郎的议亲事不必再提。我会亲自写信给尊君致歉。”
————
阮朝汐醒来时,天色已经亮了,耳边传来喜鹊的叫声。
她迷迷糊糊,似醒非醒。耳边传来模糊的人声,似远似近,听不清晰,脑海里似乎充塞了无数块石头,涨得发疼。
“……你自小便聪慧之人……下面该如何做,不必我说,你也清楚。”
阮朝汐昏沉中翻了个身。紫色绮罗的小榻发出细微的声响。
远处说话的人声停了。似乎有人靠近她身侧,倾身打量。阮朝汐有了模糊的意识,却又睁不开眼,浓黑长睫颤了几颤,又陷入了沉睡中。
身侧的人起身走远。
耳边又传来了模糊人声,“……回去罢。她快醒了。”
清晨的日光从窗外映照进来,照在小榻边缘。探进室内的日光逐渐明亮,映照在沉睡中的恬静面容上。
阮朝汐在阳光里渐渐醒来,撑坐起身,睁眼打量左右。
视野俱是熟悉陈设。她靠卧在紫色绮罗的小榻上,身上搭了自己屋里拿来的软衾,眼前是书房熟悉的山水嵌云母紫檀大屏风,对面雪白墙上挂着一张琴,一把剑。
明堂里伏案而坐的郎君听到声响,隔着一道卷起的竹帘隔断,侧身望来。
那是她熟悉的眸光。沉静中带着安抚,极和缓地询问她,“你和十二郎的车在深夜混乱中受惊狂奔,撞上了官道夜行的另一队车队,你的额头受了淤伤。如今可还疼着?”
被他提醒,阮朝汐果然觉得额头一阵钝疼,抬手去摸那处,果然鼓起来一处包。
“嘶~”
浓重黑暗的夜里,车马夺路狂奔的场面又浮现在眼前了。晨起时的晕眩感再度传来,她坐在小榻上细微地晃了晃。
荀玄微立刻察觉了。
“快些躺下罢。”他温和地叮嘱,“孔大医早上看望过你。他叮嘱说,今日或许还有晕眩呕吐的症状,卧床静养,一日内便能消解了。”
阮朝汐撑着小榻扶手,心头升起细微的异样感觉,并不急着躺下,而是缓缓打量周围。
书房毕竟是云间坞之主处理事务的要地。
之前被荀二郎君征用了五年,虽然沿用了屏风、书案、竹帘等用具,但室内布局大改。墙上挂着的琴换成了荀二郎君自己的琴,额外还挂了荀二郎君自己的书画,书案上放置了荀二郎君喜爱的玉摆件。
但今日她乍看过去,二郎君的书画和玉摆件消失了。墙上挂着的那把桐木琴,看色泽形制,似乎也换成了从前荀玄微自用的琴。
软榻扶手摸起来似乎也有细微的不同。
她的目光落下,忍着晕眩打量几眼,赫然发现,她躺着的这处小榻,虽然依旧是紫锦质地,但成色极新,扶手的雕刻也从麒麟换成了瑞凤,明显不是从前的的那个卧榻了。
半敞开的窗外映进早晨日光。
几个匠工在东边窗外忙碌,把薄薄的云母片一片片装回直棂窗。
匠工们的动作迅速熟练,装好一扇窗,极小心地合拢。再轻手轻脚地打开另一扇,继续安装云母片。
每安装上一片,窗棂映出的日光就添上一抹多彩光晕。
阮朝汐愕然注视着青石地上映出的暖色光晕。
荀二郎君不喜欢云母窗,嫌弃色泽太过绮丽,在代任云间坞的头一年,就把书房里的云母片全部拆卸了。
如今又装回去……是怎么回事?
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荀玄微从明堂处起身,脚下木屐传来清脆的声响。
阮朝汐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坐在小榻上未动,仰头看着人影缓步走近。
“荀三兄。”她已经清醒了,黑夜里夺路狂奔的混乱场面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不安地眨了眨眼,她为什么会在云间坞?其他人呢?
同样的疑问又升上心头了。那晚怎么会那么凑巧,刚好她筹划着前往豫北,迎面就和回程的荀氏车队狭路相逢?
之前偷偷前往历阳城那次,七娘的教训在前头。如果七娘沉得住气,被追问时咬死不认,他们的计划不至于那么快露馅。
纷乱心思瞬间划过脑海,她只当面唤了一声,便垂下眼帘,借着晕眩的借口,再不轻易说一个字。
荀玄微居然也没问她什么。只应了声,侧坐在小榻边,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额头,在淤青处不轻不重地点了点。 “撞肿了。”
“嘶~”阮朝汐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额头。
细碎的脚步声从耳房处传来。
“郎君,饭食来了。”耳边传来另一道熟识的女子嗓音。
阮朝汐又无声地吸了口气。
低眉敛目进来的,是被她故意丢在荀氏壁的银竹。
她的视线转向旁边白墙,看似平静的面色下,一颗心剧烈地狂跳起来。
银竹捧着短案走近,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也未解释她为何会从百里外的荀氏壁出现在云间坞,只恭谨低着头,轻声细语。
“十二娘,孔大医早上叮嘱,今日或许有轻微的晕眩呕吐,十二娘最好进些软食。奴做了些粳米粥,咸口的酱豆豉,爽滑的莼菜,饭后配一杯清茶,如此搭配不易呕吐。”
阮朝汐强忍着剧烈的心跳,简短地道了谢,接过粳米粥,瓷匙随意舀了舀,用了两口便要放下。
身侧伸来一只手,接过了粥碗。
荀玄微取了短案上的另一把银勺,舀起碗里的半勺清粥,在阮朝汐惊愕的视线里,自己张唇抿了一口。
“温度不冷不热,滋味也尚可。”他极自然地放下银勺,又取过阮朝汐用的那把瓷匙,重新舀了半勺,亲自递到阮朝汐柔软润泽的唇瓣边。
第52章
“温粥滋养, 多吃用些。”
温煦的嗓音如此劝说道,“当晚大车急停,你受了些冲击。孔大医担忧你醒来晕眩难受, 给你服用汤剂,让你多睡了一日, 你整日没有进食了。腹中可饥饿?”
阮朝汐盯着面前的瓷匙,心底升起了荒谬感。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心中的迷惑还未探查出究竟, 眼前的场面又令她困惑万分。
荀玄微位高又喜静, 身侧跟随的无不是精挑细选出来, 做事干练又善揣摩的心腹。往往一个眼神示意,甚至都不必开口, 身边之人早已把事办妥。需要劳烦他自己动手的机会不多。
就连她幼小时, 被他早晚带在身边的那段时日, 也从未被他握着汤匙哄劝喂食。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大了。
沈夫人教养了她五年。她几年前就通读《女诫》, 对书中的训导字句倒背如流。
她已经及笄了, 未出阁的成年女子, 就连自幼交好的钟十二郎都不应当贸然敲她的门。
眼前之人虽然得她一句“荀三兄”的称呼,毕竟是未成婚的外姓郎君。按理来说,他们之间应该避嫌的。
但荀玄微于她, 有从小到大的养育关系,又和其他外姓郎君不同。
是不是因为这份自小的养育关系,让她的荀三兄对她也不同于其他的外姓女郎,把她视作自己小辈,行事才如此的毫不避讳?
但之前在荀氏壁时, 他分明恪守规矩,言行从未越界。
阮朝汐一时想不明白, 额头被撞肿的地方又疼,越想越晕眩,盯着面前的瓷匙不动。
但瓷匙已经不容拒绝地递到了她的唇边。她心思纷乱,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唇,那勺温粥便含了进去。
荀玄微满意地望过来,带着赞许,“吃得很好。”
又一勺温粥递过来。吞咽完第三匙后,阮朝汐侧头避开了。
书房毕竟是荀二郎君处理坞内事务的要地。荀玄微坐在此处不要紧,她却不能躺在书房小榻,被二郎君撞上尴尬。
她掀开衾被,就要起身下地,“书房重地,我在这里不妥当。我回屋里去歇着。”
才掀开一半的衾被却被人重新盖上了。她的肩头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不轻不重地阻止了她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