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姜芝应该是出远门,身后几个随行人的行囊都鼓鼓囊囊,有个身形娇小的少年郎盘膝坐在骡车上,面前的包袱挡住大半张脸孔。
粗识几个字的部曲站在骡车边,对着文书勾名字,“姜芝……陆适之……李奕臣……朝西……哎,朝西是哪个院里的?”
骡车上的少年郎高高举手,“东苑的。”
陆适之大喇喇一拍少年郎瘦削的肩膀,“东苑拔尖的苗子,跟我们出去一趟,回来说不定就能入南苑了。”
李奕臣在旁边不耐烦起来,“下这么大雨,问个有完没完?衣裳都湿了。”
值守邑长挥挥手。部曲让开路,目送着骡车出了坞门,在夜里湿滑的山道缓行,逐渐消失在雨中。
“快走快走。” 黑夜的绵绵细雨里,陆适之不敢回头,催促赶车的姜芝,“车行快点!”
“漆黑的下雨天,又是下山道,慢行才正常,快奔反而引人怀疑。”姜芝拢着缰绳缓行,“你小子怕什么,筹划妥当,一切顺利,我们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阮朝汐坐在骡车上,回头望去,厚重的坞门逐渐消失在身后。
他们顺利出来了。
她曾经的家园,幼年时扎根的所在。她越长大,越伸展,越是碰触到了这处家园的温柔壁垒。
她得了荀玄微的喜爱,这里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修剪着她,好心劝慰着她,用温情束缚着她,把她推向她不想要的位置,劝说她柔软迎合。
有时候她对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端庄浅笑,笑容温婉陌生,就连自己都几乎不认识了。只有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倒还显露出几分真实。
姜芝起先还拢着速度缓行,等到云间坞的巍峨石墙消失在身后,骡子越奔越快,李奕臣和陆适之两个在后面拔脚狂追。
“慢些!”陆适之喘着气大喊,“姜芝你个混球,你……你要跑死我!你下来,换我赶车!”
姜芝拢着骡子套头的绳索,不紧不慢说,“刚才叫我快,现在又叫我慢。你们两个能跑,索性多跑几里。眼下还不安全,等我们出了山再停。”
陆适之边骂边追车,李奕臣从他身边跑过,不屑地说,“瞧你这弱鸡样。要不要我背你?”
陆适之:“……我呸!瞧不起谁,我还能跑五十里!”
雨势绵绵不停,下到现在,几个身上全湿了。
阮朝汐披着蓑衣,头上顶着一块挡雨的青布,仰头瞧着漆黑天顶落下的雨。细密雨丝早把她发丝淋湿透了,几缕额发湿漉漉地粘在脸颊边,乌发衬得脸颊更显白皙。
陆适之边跑边担心地看她这边,“阿般,冷不冷?我看你平日里衣裳不少,怎么出来连个氅衣都没带?”
“冷。”蓑衣裹住全身,被淋湿的脖颈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阮朝汐索性连挡雨的青布都放下了,整张素净的脸抬起,仰面对着头顶浇下的细密雨丝。
“但是痛快!”
——
精锐部曲护卫的车队如一条长龙,在官道蜿蜒行进,两日的功夫,已经到达豫北。
入夜后,车队驻扎在荒野。就地埋锅做饭,搭起简易的行军帐篷。
车队中央层层护卫的大车前,燕斩辰蹲在地上,满脸震惊神色,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两日会有敌袭?郎君察觉了伏击的苗头,却要仆等不要急于护卫?!”
徐幼棠暴躁地来回踱步,忍到如今,再无法不说话了。
“何方敌袭?兵力多少?”他烦躁地问,“郎君既然察觉了苗头,就当叮嘱仆等早做准备,何至于要坐等敌袭?!”
荀玄微气定神闲啜了口温茶。
“按我推算,极大可能会有。伏兵应该会埋伏在豫州地界之外,但又不会距离太远。我们已经在豫北,即将入司州,应该就在附近了。”
“当然了,若是一路顺利,前方没有伏兵的话,我们还是如常去往京城。”
荀玄微捧着茶盏想了想, “那就是某人当真改了性子,彻底悔悟了?以后在京城相见,也不是不可以放他一马。”
燕斩辰和徐幼棠两个对视一眼,暗自有了猜测。
荀玄微想了一阵,莞尔道,“山海可平,本性难移。前头九成还是会有伏兵。”
他把燕斩辰叫来身侧。
“京城两次暗杀都有惊无险。这次敌袭如果跟之前几次暗杀那样,依旧有惊无险,毫发无伤,我手里握不住那位的把柄。即使追究起来,主谋人也会被轻轻放过。”
他特意叮嘱,“你多盯着些。这次若有敌袭,让刺客近我的身,在我身上留一处明显伤势,最好听起来危重骇人,又不是断手断脚、损及性命的那种。”
燕斩辰的表情扭曲了。
荀玄微又镇定叮嘱徐幼棠,“布好防卫,遣一队去前方埋伏,放进来不放出去,留下几个关键活口。这次我要一个大把柄。”
第76章
骡车在山道上狂奔。
农田里运草拉货的小车, 两个木轱辘,一块长木板,拿粗绳索套在骡子身上, 就是骡车了。骡子力大,又不如牛马精贵, 在云间坞里容易弄到。
阮朝汐坐在骡车上,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放在车板上。姜芝赶车, 李奕臣和陆适之徒步跟随。
一路全是下山道, 骡子越奔越快, 连夜往山下奔。
雨势绵绵不绝, 阮朝汐在雨里展开双臂,又喊又笑, 连挡雨的青布都扔了, 眼看着浇成了落汤鸡, 姜芝赶紧扯着青布又把她遮住。
“你整个人都在滴水了!夜里冷, 哪有你这样淋雨当玩儿的。”
阮朝汐仰着脸, 迎面对着天空细密的雨丝, “你别拦我。”
“不拦你不拦你。”姜芝发力勒住狂奔的骡车,对赶过来的陆适之说,“你小子可以歇一歇了。我们找个地方生个火, 把衣裳都烤干,再商议一下往哪里走。”
骡车下了山道,寻了一处密林,几人捡最干燥的高处披斩出一块空地,合力把青布搭在头顶枝桠间, 制成简易的雨棚,费了不少功夫生起火堆。
四人团团围坐在小火堆面前, 阮朝汐从囊袋里取出干饼。
陆适之捡起树枝,在地上划出一副简易的舆图,
“下了山,我们沿着水路往北走,头一个问题就是水路曲折,要翻山越岭,要走野道。官道两三日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们至少要五六日才能到。万一野道走迷了路,那可就不是十天半个月的问题了。”
“马上要入冬了。”姜芝看了眼伸手烤火的阮朝汐,“阿般这次没带冬衣出来。山里更冷,万一冻着了……”
阮朝汐把饼子穿在枯枝上,递到火上正反面地烤。
“山里有衣食。”她镇定地说,“秋季我跟阿娘进过山。袖裤管扎紧,多带驱蛇虫的药,注意头顶脚下的毒虫,避开猛兽踪迹,挑拣水草充沛的水源附近,挖好陷坑,蹲在原处守着。肉可以吃,皮子可以缝衣裳。我小时候的冬衣都是山里小兽的皮子一小块一小块缝起来的。”
饼子烤出了香气,李奕臣咀嚼着饼子说,“不用避开猛兽。就算来的是一头野猪,我带着陆适之,直接能把它干翻了。皮子剥下来硝制了做冬衣。”
姜芝不高兴地说,“看不起我?我不配和你们一起进山打猎?”
李奕臣“嘿”了一声,“你小子的身手,还是陪阿般吧。生个火,把肉烤好,等我们回来。以后进了大城,多想想谋生的法子。”
姜芝说,“去哪座大城还得想想。郎君去了京城,咱们不能离京城太近,当心又撞上。”
陆适之边听边画舆图。九州风物志之类的杂学他学得精通,舆图越画越精细,从豫州往四处延伸,划出司州,洛水,衮州,青州,长江。
“郎君往北走,咱们要不要往南走?”陆适之提议,“听说南朝繁华。许多人南下渡江,也不知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安身立命。”
听到“南朝”两个字,阮朝汐心头一震。
她最近陆陆续续的做了许多怪梦,起先觉得是无稽之谈,但梦境里呈现的只鳞片爪,仔细追究起来,竟似是互相关联的。
有不少个日子里,白蝉叹着气说她夜里睡不好,白天里就发怔,其实她是在反复回忆着梦境。
原本已经被她淡忘的大湖画舫,聚众放荡调笑的官员名士,扭动如蛇的美人手臂,渐渐地都想起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妥当。”阮朝汐摇头,“南朝风气靡靡。我们从中原南渡过去,人生地不熟的,只怕过不好。中原地势广阔,一处州郡都那么大。我们不去京城,别处总有容身之处。”
“上次你不是要奔豫北,去司州?查清你阿娘的来历?”
李奕臣插嘴说,“我们还是去司州。就像阿般说的,一处州郡都那么大,我们这次避开官道,专走野路,我就不信我们运势那么低,接二连三能撞到郎君面前?”
少年热血,正是胆子最壮的年纪。姜芝也赞同。
“头一次撞到郎君的车队是运势低。第二回又撞到,我觉得不是运势低。那次多半是郎君察觉了,在半道上特意堵我们。我也不信我们这次翻山越岭的走野路,郎君车队走官道,两边还能撞上?走!奔豫北,去司州!”
阮朝汐把饼子分给几人。
“我阿娘的身世,已经查清九成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查清楚,寻到阿娘的故乡,把她的遗物埋在故乡,给她建个衣冠冢,墓碑上堂堂正正写明“李氏”,我这辈子就此安心了。之后——”
她在夜色里抬头,遥望着细雨下的朦胧远山,
“天地之大,总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
秋雨淅淅沥沥。云间坞山脚下,通往不同地带的三岔口出现在眼前。
“李大兄,行不行?”阮朝汐问李奕辰,“如果书信送不进去钟氏壁,不要勉强。”
李奕臣几口把饼子吃完,拍拍手上碎屑,站起身。
“我跟随杨先生送年礼时去过钟氏壁。不是我瞧不上他们,钟氏壁的防御不行,比云间坞差远了。我进出个来回没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房舍太多,只怕找不着十二郎住哪儿。”
“如果找不到……”阮朝汐默了默,“那就算了。李大兄,你自己平安出来,把信带回来。”
“等我消息。”李奕臣揣着信走了。
姜芝性子比较谨慎,不愿留阮朝汐一个人等候。
“当真要我们避开,你一个人等?十二郎性子不太稳重,万一信给他,人出来的中途被发觉了……”姜芝越想越不安,“不行,我跟陆适之留下陪你。”
阮朝汐催促他们坐骡车去别处山头。
“你们走。一切顺利的话,我和十二郎见一面,和他告别,再和你们汇合。如果事不顺,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甘心承受。但如果把你们牵扯进来,我只有自刎谢罪了。”
姜芝一惊,不敢再劝。他出来时刚发给阮朝汐一把随身匕首。
陆适之驾着骡车过来,两人按照商议,退避去几里外的另一座山头。
阮朝汐短暂休息好,分辨方向,往另一边的山头上走去。
细密的秋雨还在下。他们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出坞,夜雨洗刷干净了他们的痕迹,云间坞之主出行,仓促间找不到主事决断之人。
一夜疾行,他们已经走过最容易被追捕回去的那段下山道,疾速通过了山脚下的三岔口。
从此之后,通往各个方向都有可能,只要他们不沿着官道走,隐匿在密林野地之间,几乎再无可能追到他们了。
早上他们商议过了。急速通过三岔口,在附近山里最多停留半日,就要直奔豫北而去。
她现在身处的地方,就在阿娘从前坟头所在的小山头。
阿娘的坟已经被迁走了。写下“李氏”的墓碑也早已不在,只剩下光秃秃的坟头,祭祀鲜果早已被虫蚁殆尽,只剩下空盘和燃尽的香烛。
交给李奕臣的那封信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头没头没尾的写了“李”字。